我的早期写作追求的是“纯原创”“纯自我”,甚而进入“纯修辞”“纯韵律”,不取人名、地名、时名。
其实把“象征主义”逼上死路,诗只剩诗魂,落尽诗肉。
我回头了,转为迁就世界万物,含羞带愧地搜罗物理、人情、俚语、俗套,我的诗强壮起来。
健康是一种麻木,我不忍叫从前的精致为病态。
放弃“纯灵”,并不贬谪“纯灵”。
我爱那个纯度,那毕竟是我童贞的家园,然而我又是幸亏决意出走。
五十年,诗写得够了,但为什么音乐上有“某某主题变奏曲”,绘画上有“仿某某山人”?我的初步的理解是“游戏”,更进一层是“艺术家发现了他人”。
噢,“他人”,人是先发现“我”,“我”是取之不尽用之不竭的,而后来了“他人”,喜出望外。
塞尚、毕加索都画了魏拉司贵斯。
海顿主题变奏曲,巴格尼尼主题变奏曲,其实艺术家在与自然的关系上都有“物为我用”的宿缘。
音,是“他音”,变之为“我音”。
色,是“他色”,变之为“我色”。
我在他人的小说中、散文中发现诗意,自信能醍醐从事,能化诗意为诗,我才决定采用(多半是他人的小说和散文中的不经意的过渡性的片段)。
在挥霍过程中诚有一种逸气喜感使我乐此不疲,情况很像是与情人散步。
原来“自由”不是指一个人,旁边有另外一个人,就更自由。
我尽能一个人走,走了半个世纪,但依附他人,又逾越他人,不断更换他人,自有一种爽气。
此行为,于他人无伤毫发,像搏击空气,空气无伤,鸟飞去了。
而究竟如果参小说散文为诗,如果对照着揣摩,那么写诗的原理、技法的奥妙,也真是尽在其中了(乐不可支吧,苦不堪言吧)。
要得到这样的诗,比之自作一诗难得多,所以得的快乐也多得多。
这不是作诗的终极妙法,写了《伪所罗门书》之后,我写《路与路》了。
“他人”去兮,我坐在阳台一角,“纯我”又寂寞无聊赖。
满目黄叶,显得园小而叶多。
回忆童年少年,还是可以一首一首的写,吃亏的是这样的小诗是缺乏“世界性”的,十分个人化,中国的,江南的,富家子弟的,痴呆的,自恋自残的。
人们中的读者会觉得怪异,怎么写《伪所罗门书》的那个狂徒萎缩成这样的一个快炙背、美芹子的畸零老耆。
我的回答是:“幕间休息,让我休息一会儿。”
后面还有什么戏,我也不知道呢。
常听说:做人难,做女人尤难。
加一句:做诗人,难上加难。
因为诗人而写不出诗,真难为情。
天国,就是不间断的休闲,那会是很苦闷的。
诗人是没有模范的。
“标准”的理念很可怕,标准美人,标准诗人,骇死我也。
【链接】
陈丹青 | 木心无法遏制心里掠过的句子(木心遗稿引)
【备注】
本文节选自《木心遗稿》,上海三联书店出版发行,篇名为编者撰写。
金庸曾把所创作的小说名称的首字联成一副对联:
飞雪连天射白鹿
笑书神侠倚碧鸳
彼时兴起,也为了便于记忆,把木心先生大陆所面世作品集(刚好十四部)同样取首字串成一副对联:
琼云素诗伪巴哥
西鱼温文爱即我
有关木心先生更多作品信息请阅读下文链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