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天才的标志都是逃 逃是以退为进 | 木心《文学回忆录》65讲

文摘   2024-08-20 19:05   四川  

【法】夏尔·皮埃尔·波德莱尔

Charles Pierre Baudelaire

1821年4月9日—1867年8月31日

             



未来主义、表现主义及其他
——木心《文学回忆录》第六十五讲
一九九二年十月十八日


上次讲了未来主义的发生、发展,也讲了意大利未来主义的个人传记。今天讲俄国未来主义的情况。早在1911年,有一个俄罗斯作家叫谢维里亚宁(Igor Severyanin),有书《自我未来主义的序幕》,提出“自我未来主义”之称,俄国未来主义开始了。下一年,马雅可夫斯基、布尔柳克(David Burlyuk)、赫列勃尼科夫(Velimir Khlebnikov)联合出版了诗集《给社会趣味一记耳光》(A Slap in the Face of Public Taste),这名字想得蛮好。三个人都是诗人。同时也写了个宣言,三人同时登上未来主义文坛,成为代表人物。

十月革命前夕,思想界知识分子的理智、情感,都处于极度动荡。大家都以为被历史所要求,从左倾的角度去提“一切重新评估”。很快,知识分子放弃未来主义,投向共产主义,写诗歌颂革命,以为是献身,以为自己从个人主义转向共产主义——这就是当时俄国和共产主义的彼此误解,误解的中介,就是文学。

这段历史,中国人也有体会。1949年前,上海艺术学院学生起劲地读克里斯朵夫、普希金、托尔斯泰,桌面都压着这些人物的照片。到了解放军渡江,上海杭州一个接一个“解放”了,一解放,又纷纷去参军,他们自己以为“心路历程”顺理成章——顺文学之理,成革命之章——后来呢,克里斯朵夫、普希金,统统放弃,极少数人还留恋,也留恋不了多久。我当时知道,非常难,共产主义不爱普希金的,不容克里斯朵夫的,我要走的路,被截断了。怎么办呢,想了好久,决定退出文艺界,去搞工艺美术,不太积极,也不太落后,尽量随大流,保全自己——我看俄国那批人下场,太悲惨。

未来主义者,其实都带有虚无主义,革命是不容的,岂止不容,还要打击、根除。三十年代后,未来主义烟消云散。鲁迅先生说过,俄国的革命诗人,撞死在革命的纪念碑上。

当时同学中走我这条路的,找不到第二个,都去革命了。他们来看我:“木心,你还挂贝多芬像、达·芬奇像?你还挂这些!”

当时,这些都算是非问题,没有余地。

所谓中国文艺复兴,是文艺复兴个体户。这种个体户多起来,中国文艺可能复兴。

知识分子对快速变化的社会,感到困扰,要反抗,又无力,因此悲观绝望。所谓当时文学艺术上的未来主义,实在是虚无主义,个人主义。他们渴望破坏,渴望新的境界。马雅可夫斯基说:把普希金、陀思妥耶夫斯基、托尔斯泰,从现代生活的轮船上扔到海里去!

把他们扔到海里去,是犯罪行为,恶是要恶报的。

他们讲速度美、动荡美,我认为是少见多怪,歌颂都市美,我认为是乡巴佬。

唯一可以肯定的,是他们倒各有特色,各有主张、风格。比中国的千人一面,公式化、概念化,好得多。

意大利未来主义,与俄国很多相同。俄国未来主义很激进,对索洛古勃(Fyodor Sologub)、波留洛夫(Karl Bryullov)、蒲宁(Ivan Bunin)、安德烈耶夫(Leonid Andreyev)等等,统统否定。

我提这观点:一种主义和一个人一样,靠排他,总是寿命不长。所谓创作,是自我的完美、升华,要完美、升华,总要汲收,哪里能靠排斥别人。

一种艺术和另一种艺术,是映照的关系。艺术和艺术之间,艺术家和艺术家之间,艺术品和艺术品之间,是一种映照的关系。

艺术上不存在谁压倒谁,谁吃掉谁。

意大利、俄国,不同处是意大利未来主义是右倾的,俄国未来主义是左倾的。其实,左派最后并不容纳马雅可夫斯基。

稍微解释一下:什么是“自我未来主义”?谢维里亚宁说:

世界上一切牺牲都是为了我。

活着的东西活着吧,唱歌吧,

世界上只有你和我,

我和我的愿望。

又说:

我——自我创造

老练的美神的杰作

这种诗,要来问我:好不好?不好。坏不坏?不坏。我要说,这种诗很傻,像鸟一样叽叽呱呱叫,什么意思也没有。

意大利人讲“四度空间”的未来主义,俄国人讲诗的形式、格式。俄国人后来说出什么“共产主义的未来主义”。结果呢,俄共说那是“革命的幼稚病”。

马雅可夫斯基(Vladimir Mayakovsky,1893—1930)。出生伐木家庭,九岁进文科中学,后转学莫斯科。参加罢课游行,和社会主义分子来往。1908年加入俄国社会民主工党,多次入狱,在狱中大量读书。当时俄国流行一种说法:“革命和艺术不相容。”

用现在的说法看,是一种很聪明的说法。能提出这个中肯的意见,是有先见的,是先知式的判断。最早有这先知的,是海涅。他和马克思为友,可是他看到巴黎公社起来,哭了,他说:革命起来后,我所爱的艺术就完了。

陈伯达还在报告中说:海涅在革命起来后,吓破了胆。

我说,海涅凭他的诗人气质,一开始就发现了无产阶级来者不善。

马雅可夫斯基比海涅天真多了。他内心爱好艺术,不愿走老路,要创新,可是革命已经起来了,不容他的个人主义。他太傻,应该逃。我不是说过吗,天才的第一特征,就是逃。天才是脆弱的,易受攻击的,为了天才成熟,只有逃。

我认为逃是以退为进,大天才的标志都是逃。马雅可夫斯基如果逃出苏联,在欧洲写诗,多好,他无疑是个天才。

可是他后来把未来主义改成社会主义现实主义。1925年,他宣称未来主义与共产主义不能携手同行,要批判未来主义——你看!

艺术家,思想家,在任何时代、社会,一定是异端。什么道理?因为任何时代、社会,艺术家、思想家总会批判这时代、这社会。要马雅可夫斯基做歌功颂德的顺民,他不肯,最后在党内文艺圈批他攻他,最后只得自杀。可又不能说是为了党气死,还要为党顾点面子,留下诗,说是为了爱情。

爱情的小舟撞在礁石上,沉没了。

我曾经写过一首长诗,题名《火车弥撒》,就为悼念马雅可夫斯基。借他的例,写党与艺术的矛盾。诗稿还在,但问题不再新鲜,没多大意义,作废了。

附带讲讲这个:一个中国人,一个中国艺术家,出不出国,是个终身大事(因为我希望马雅可夫斯基能出来)。古代中国人怎么样呢?他们必须游历名山大川,可是今天,名山大川不够了,我们要游历世界上的名城大都。

我自己也承认,我是到了纽约才一步一步成熟起来,如果今天我还在上海,如果终生不出来,我永远是一锅夹生饭。

我非常感激新大陆。

接下来,到不到欧罗巴,又是一件终身大事。

美国使你成熟——欧洲使你超越!

这样,我们在世界上也算看过了,画过了,写过了,爱过了。我们可以对上帝这么说:老兄,不虚此行。

也许问,开放以来,不是有千千万中国人到美洲欧洲吗?入籍定居,你怎么说?我答:他们是为了钱,美洲是什么,欧洲是什么,概不在怀——他们是“不识欧洲真面目,只缘身在欧洲中”。

(座中学林问:马雅可夫斯基哪里触犯了党?)

木心:他歌颂党,但名气影响太大,必除。

再补充几句:马雅可夫斯基死后,斯大林出来说:马雅可夫斯基是我们时代最有才华的诗人——好,血迹洗掉了。

马雅可夫斯基的确是个天才型的人物。写诗,会画,会设计,朗诵更好,有才气。有诗《穿裤子的云》(A Cloud inTrousers),这题目,我就钦佩他。他说:

我要是温柔起来,像一朵穿裤子的云。

他是白白牺牲。他的诗,是有才华,《好》(Good!)、《列宁》(Conversation with Comrade Lenin)、《穿裤子的云》。他的才华浪费了。为什么现在他还在文学史上占一席地?在苏联地位很高?这算是文学的成就、成功吗?

他的诗,颂党,颂列宁,好,现在苏联没有了,列宁的遗体也要拍卖,他的诗,充其量是革命的殉葬品。

这是马雅可夫斯基生命悲剧之后的艺术悲剧。他上当了。在共产主义运动中,他什么也没有得到。

他是落空的天才。那样单纯、热情的人物,在俄国,在中国,都不会再有了。

马雅可夫斯基追悼会,开到这里——一个人,一个艺术家,不要轻信任何主义。他的诗,全是废品。苏联完了,今天看的他的诗,不知所云,一个一事无成的天才。

因为在座都是画家,我略约讲讲绘画中的未来主义。

意大利普乔尼(Umberto Boccioni,1882—1916),1910年发表绘画上的未来主义宣言。宣言共十三条:

一,一切模仿的写实的形式,必须受到藐视。一切创造的革新的形式必须受到歌颂。

二,对“和谐”、“趣味高雅”,必须进行反抗。

三,艺术批评家是无用的,有害的。

四,为了表现骄傲、狂热、街头吵闹、快速飞驰,这样的现代生活首先要把曾经用过的一切主题一扫而空。

五,“疯子”应该看做荣誉的称号。

六,在绘画中的补充是绝对必要的,就像诗里的自由韵律,音乐中的“对位赋格”。

七,宇宙之力应在绘画中得到表现。

八,表现自然,最重要是真挚和纯粹。

九,运动和光,摧毁肉体的物质性。

以上正面主张。以下四个反对:

十,反对现代艺术变成绿锈的沥青色。

十一,反对在平淡的色彩上造成浅薄低级的仿古风格,以及模仿埃及人的直线。

十二,反对虚假的独立派,他们和从前的学院派是一样陈腐的。

十三,反对绘画中的裸体,他们像文学的通奸一样让人作呕。但对裸体,不是从道德观念,而是裸体的单调感,今后十年不要画裸体(这条很有意思,要说明——当时房间里挂着好多裸体画。艺术家不爱画老婆,爱画情人的裸体)。

重复一遍,结束这一章:

无论文学、建筑、诗、舞蹈,绘画,未来主义都反对表现静态。反对表现美女、和谐,要表达汽车、速度、飞跑。他们在威尼斯广场散发二十万张传单,还是有建筑师奥图(Aalto),设计帐篷式的建筑。

结论:

未来主义随时代而起,并非领导了时代,所以未来主义不过是当代主义。

未来主义,没有远见、预见,不成其为先知。他们没有灵感,不配称为先知。

未来主义是本质上的无政府主义者,可是无政府主义者主张回归自然耕种,手工业,但未来主义是个人主义的,喜欢城市都会,歌颂大工业生产。他们是都会的无政府主义,不是田野无政府主义。

据以上三点——未来主义没有未来。

可是未来主义影响到现在,好的叫做影响,坏的叫做流毒。接下来,还有表现主义。不过是:一个村子里有户人家。

顾炎武:一为文人,便无足观。

我补充:一入主义,便不足观。

(丹青问:为什么人喜欢标榜?)

木心:偷懒。不提主义,是累的。

表现主义。这是个大题目。

本世纪到了三十年代,欧美表现主义盛极一时。先在绘画,后来扩张到文学、戏剧。最早于1901年巴黎的一次画展上出现这一用词。1911年,马里内蒂(Marinetti)在柏林《狂飙》(Der Sturm)杂志上发表表现主义宣言和其他理论著述。再推前,作为运动,前驱者是德累斯顿画家集团“桥社”(Die Brücke),后来又有慕尼黑画家集团“蓝骑士”(Der Blaue Reiter)。

“桥社”、“蓝骑士”二团政治观不一样,艺术上一致:反写实,重表达主观。主张客观事物引起主观激情,才有艺术。

文学上的表现主义也始自德国一次大战前,小说、诗、戏剧,大量出现表现主义手法,很有成就。有奥地利诗人特拉克尔(Georg Trakl),捷克诗人魏菲尔(Franz Werfel),德国诗人海姆(Georg Heym),还有贝恩(Gottfried Benn)。小说家有奥地利的卡夫卡(Franz Kafka),捷克的恰佩克(Karel Čapek)。

共同特点:批判社会弊端,刻画人性,以荒诞的情节和真实的细节来描写,很新。现在还可以用,描写内心恐惧、困惑。

戏剧方面,表现主义先驱即瑞典的斯特林堡,他用大段独白,时空交错。

大战前后有一批颇负盛名的戏剧家,德国有托勒尔(Ernst Toller),凯泽(Georg Kaiser),还有美国的尤金·奥尼尔(Eugene O’Neill)。

二十年代是他们的辉煌时期。

表现主义比未来主义强,至今还有影响,时而回光返照,时而东山再起。

他们反对传统现实主义,认为客观世界已经存在,何必重复?这个问题很有深意——我的问题是:艺术曾经重复过客观现实么?

从来没有过。

这个问题是现实主义的全部奥秘。我愿做现实主义的辩护士,今天暂且说一说,以后再说。

他们喜欢表达下意识,神秘。戏剧方面,他们借助道具、布景、灯光、音响、面具,使人物的激情舞台化,再构成梦境、幻象,目的是直接诉诸感官和直觉。

对现实生活中的活人活事不感兴趣,倾向探讨抽象的哲理性的问题:人性和暴力,个人和群众,人的异化。重视社会整体的东西。人物性格不加刻画(很容易概念化),因此人物面目不清,行动飘忽,有时名字也没有(高级的浅薄)。和象征主义相近,有血统关系。情节离奇荒诞,篇篇求怪。

再进一步探讨它在文学上的渊源——祖宗是波德莱尔。

自从波德莱尔,文学的笔锋从外在转到内在。到马拉美,更聪明,看到世界要变,我们无法与世界争,只好回到内心,维持稳定。他不再表达现实,只写内心活动。他说:

表达我们生命的奥秘,赋予我们存在的真实感,以完成我们精神的业绩。

通达。炉火纯青。涵盖性极大的。还有瓦莱里。作为马拉美的学生,他说得更透明:诗人的天赋,是创造一个与实际事物无关的世界。

这种文艺观的涵盖性非常大,表现主义只是择其一部分。总之,表现主义重纯粹主观——但难道有纯粹的主观吗?波德莱尔、马拉美的诗句,都和客观现实有关的呀。

但在他们说的时候,想的时候,讲得起劲的时候,我也就笑笑。不要拆穿西洋镜,要讲礼貌。

表现主义的“生父”是斯特林堡。

弗兰兹·卡夫卡(Franz Kafka,1883—1924)。生于布拉格犹太中产家庭。父亲是百货批发商,脾气暴躁。1910年进布拉格大学学文学,后转学法律。毕业后在保险公司当职员。中学时就喜欢易卜生戏剧,大学参加文学活动,和一个叫马克思·布罗德(Max Brod)的很要好。这个布罗德留下了他的作品,否则不会有卡夫卡。

卡夫卡还深受丹麦克尔凯郭尔哲学影响。

一句老话:性格决定命运。卡夫卡郁郁寡欢,老在疗养院过日子。写作勤奋,老不满意,毁掉,所以作品很少。1922年病重,辞职。两年后死。托布罗德烧毁他的全部作品。布罗德答应,卡夫卡死。布罗德想想不能烧,乃出卡夫卡全集。

我小时候读到这里,感动。卡夫卡境界是高的。我从小也想写,写后烧,真是少年不知“烧”滋味。烧不得的!但境界真是高。卡夫卡像林黛玉,肺病,也爱焚稿,应该把林黛玉介绍给卡夫卡。

小说:《苦役营》、《变形记》、《格拉克斯》、《中国长城的建造》、《饥饿的艺术家》、《地洞》(以上中短篇),《美国》、《审判》、《城堡》(以上长篇,都未完成),通信集、散文、七篇速写。

才子薄命。身体弱。终身独居。少年时受父亲压。十月革命,人家兴高采烈,他毫无反应(这在当时不容易),不愧是老子和克尔凯郭尔的读者。他一意求新时,对不同派也从不反对,自己另辟蹊径。评家把他和莎士比亚并列,可见之高。我不同意这么比,但也不想贬低卡夫卡。他高洁,诚实,他要烧稿,何等高洁。他读老子,反反复复读,说:我的智力不及老子。他读不懂,就这么说(其实是懂了的,读了老子夸夸其谈,反而是不懂),又何等诚实。

凡是高洁、诚实的人,都是悲观的,都是可敬可爱的。

休息时有句:

在外总是镀,回国才是金。

借问行路人,何如普式庚?



注:本文选自木心作品集《文学回忆录》,广西师范大学出版社出版发行,版权所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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