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国文化源远流长,但古人也形成了一套以华夏为中心的天下观,体现了自大和保守的传统。清代第一位驻英法公使郭嵩焘(1818——1891)是走出这种自我中心的少数贤人。
鸦片战争之后,革新派虽然主张向西方学习科技,但他们对自己的文化仍然盲目自信。邵作舟曾说:“中国之杂艺不逮泰西, 而道德、学问、制度、文章, 则敻然出于万国之上。”
郭嵩焘也深信“西洋物质文明进步,华夏精神文明第一”,但到了西方之后,他深入研究异国文化,思想发生了根本性的变化,甚至完全反转。光绪四年(1878)二月初二,他写道:
盖西洋言政教修明之国曰‘色维来意斯得’(civilized,文明的),欧洲诸国皆名之。其余中国及土耳其及波斯曰‘哈甫色维来意斯得’(Half civilized)。哈甫者(Half),译言得半也,意谓一半有教化,一半无之。……三代以前,独中国有教化耳,故有要服、荒服之名,一皆远之于中国而名曰夷狄。自汉以来,中国教化日益微灭,而政教风俗,欧洲各国乃独擅其胜,其视中国,亦犹三代盛时之视夷狄也。中国士大夫知此义者尚无其人,伤哉!”( 《郭嵩焘日记》第三卷,第439页)
他观点遭到了很多人的批评。湖南学者王闓运看到郭嵩焘日记(即《使西纪程》)的第一感觉为:“殆已中洋毒,无可采者。”(《湘绮楼日记》,岳麓书社,1997年,页569)翰林院的何金寿,于光绪三年(1877)五月初六上奏朝廷:“兵部侍郎郭嵩焘所撰《使西纪程》一书,侈言俄、英诸国富强,礼义信让,文字之美;又谓该国足称二霸,高掌远蹠,鹰扬虎视,……一再称扬,种种取媚,丧心失体,已堪骇异。其中尤谬者,至谓西洋立国二千年,政教修明,与辽、金崛起情形绝异,逼处凭陵,智力兼胜,……诛其立言之隐,我大清无此臣子也。……相应请旨,立将其《使西纪程》一书严行毁禁,庶于世道人心尚堪补救。”(2012年11月《文史博览》)他的书被销毁。有人甚至在他离世后还想开棺鞭尸。
作为真正的觉醒者,郭嵩焘的遭遇首先是因为几千年来的华夏中心观在作怪。但从他自己的角度来说,也有一些问题。他的文学素养非常好,他应该知道,这么敏感的问题,应当要用更加委婉的方式进行表达。这么直来直去,当然会碰壁。
英国作家弗吉尼亚•伍尔芙曾说:“每个人都将过去锁起来,就像把书合上一样。自己把内容熟记心上,但别人只能阅读书的标题。”中国历史的大书内容非常丰富,而英国人知道的中国乃九牛一毛。把自己的书合上做美梦,不看外面的世界,自然不对,但以外面的思想为标准也不行。有几千年历史的中国,与才强大了两三百年的英国相比,当然不是“半文明国家”。而且这个词语具有强烈的贬义色彩。郭嵩焘走出了华夏中心主义,却又掉入了西方中心主义,把自我他者化,视之为夷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