曹顺庆先生在研究中国文学理论的时候发现:我们在谈论文学的时候使用的基本上都是西方人的话语,如浪漫主义、现实主义、唯美主义等;一旦离开了西方的话语体系,我们都不会说话了,似乎得了失语症。这种失语症,不仅仅是文学理论这个领域特有的毛病,哪个领域不是如此呢?经济学、心理学、哲学等学科的名称都来自西方,其中的术语和体系,体现了多少中国声音呢?
为什么会出现这种被动局面呢?这是一个众说纷纭的话题。本人认为,中西学术本来分头并进,不存在失语症的问题,但工业革命改变了世界格局,使我们陷入困境。
18世纪60年代中期,英国发起的第一次工业革命是人类技术发展史上的一次巨大变革,开创了以机器代替手工工具的机械化时代,根本上改变了人们的生活方式。科尔顿曾指出:“从人类历史开始直到1800年左右, 全世界劳动成果都是用手工工具完成的”;工业革命的基本完成宣告了这样一个事实:人类历史上的漫长时代——农业时代已经开始瓦解, 并且步入工业文明;“从手工工具转到动力机械的这一过程, 就是工业革命的含义”。欧洲的科学、工业与物质生活代表着那时人类的发展方向,是全世界学习的榜样。
在新的生活环境中,欧洲的精神文化也在新时代中嬗变,哲学、文学、艺术等领域都出现了崭新的局面。蒲柏曾说:“自然及其法则隐于黑夜;/上帝说,让牛顿降生!一切都明亮了起来。”这个时代的重要特点在于对理性的崇拜和对人类的自信。在哲学领域尤其如此,章忠民指出:“这反映在哲学上,便有了从康德到黑格尔近代哲学所表现出的对人类自身极度自信的人类中心论和对人类理性无条件的尊崇的古典理性主义。”这就使西方人在科学上、物质生活上和精神上都全面引领整个世界。而且工业革命还促进了军事的现代化,为欧洲殖民主义统治世界创造了条件,为宣传和传播欧洲文化带来了便利。工业革命后的欧洲人因此在世人面前颇有优越感。例如说,德国历史学家兰克的多卷本《世界史》不包括中国等国家,只叙述欧洲的历史,体现了典型的欧洲中心主义。
第一次工业革命之后,欧洲人并没有停下来,而是加快了发展的速度。有学者指出:“人类大约经过了一百万年才达到农业革命,但是,仅仅再过一万年便达到了第一次工业革命! 仅仅再过不到两个世纪的时间就达到了第二次工业革命”。第二次工业革命之后,一百年之内又出现了第三次工业革命。这两次革命也都由欧美人领导,加强了西方人在世界上的全面引领的地位。
在第一次工业革命之前,世界上的主要文明基本上都自主地发展了起来。第一次工业革命之后,世界逐步进入了殖民主义时代,基本上由欧洲引领。落后国家不断地学习现代欧洲的科学、工业、器物层面的生活以及经过现代性洗礼的欧洲思想和精神,加快了发展的进程。这种学习的确让欧洲之外的国家受益,但就创新性而言,比较有限。虽然我们不能说,其他国家的工业革命是对欧洲的机械模仿,他们的科技、物质生活等会有自身的特点,但不管怎么说,这次革命的重大问题已经被西方人思考过了,所以他们在文化上也占主流。其他国家虽然都有自己的特点,但这些特点只是对西方人思考过的重大问题的修修补补,其思想家也难以在世界上占重要位置。
落后国家忙于追赶和模仿,不容易产生欧洲人在工业革命过程中的主体性与自豪感,却很容易产生焦虑感和自卑感。而且这些国家往往都在殖民主义者用枪炮打开国门后才进行变革和学习,他们常常在国破家亡之中进行变革,体验到的是痛苦和绝望。曾经是这些国家安心立命的本土文化,本来似乎也可以在新生活面前凤凰涅槃,展现出新的生命力,演绎出一些具有普世价值的思想,为文化多样性做贡献。但总体上看,这些国家在这方面并没有多少贡献。让人感到遗憾的是,不少具有地方特色的思想也在现代性面前逐步淡出。欧洲的科技与人文精神因此全面引领了整个世界。
我们可以用下面这张图来说明近代以来西方国家与其他国家的关系。左边这个圆代表首先进入工业革命的西方国家的生活方式,右边的圆代表后来进入工业革命的其他国家的生活方式。两者的主体是重叠的,不同之处并不多。西方国家完成工业革命之后,面对的新的生活,作家随便一写可能就是创新,思想家随便一想可能就是新问题。其他国家走完工业革命道路之后,人文学者比较困惑:思考的问题如果是工业革命带来的普遍问题,可能与西方已有论著相似,创新性有限;如果思考的问题都是自己特有的,则会由于缺乏普遍性而难以在世界上产生重大影响。有些崇洋媚外者甚至还把西方文化的特殊性也当作普遍性来学习,给自己的文化带来了不良的影响。
面对强大的工业革命,崇尚独立和自由的人文精神的空间似乎非常有限。我们可以预言,在不远的将来,哪些国家引领第四次工业革命,他们的人文和艺术也将因此引领世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