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人文学科的天地中,有人厚古薄今,有人厚今薄古,有时两者水火不相容。
民国时期著名庄子专家刘文典,才情极高,是厚古薄今的典型。他性格怪异,放荡不羁,在西南联大任教时甚至自号“二云居士”(云南火腿、云南烟土)(见1943年7月14日的《吴宓日记》)。刘教授以国学大师自居,把古代的学问看作学术的根本,认为沈从文等的白话文一钱不值。
有一天,他正在大街上走着,突然空袭警报拉响了。这时他看到沈从文和一些青年学生在飞跑。他当众大声讽刺说:“陈寅恪教授跑警报,是为留存国粹;我刘文典跑警报,是为了肚里的庄子;学生们跑,是为了国家的未来;你沈从文跑,是为了什么呢?”(《追忆似水年华》,许渊冲著,第27页)在他看来,沈从文这样的当代作家的生命一钱不值,根本没有必要逃跑。蚂蚁都想逃命,沈从文为什么只能送死呢?当然他是为讽刺而讽刺,不是真的要害死沈氏。
刘教授把庄子和庄子专家混淆了。如果庄子在世,当然有底气藐视沈从文,但一个研究庄子的教授,扛着先贤的大旗,狐假虎威,的确有点欺人太甚。如果放眼学术界,像刘文典这样的假借古代学术的名头,把自己封为国学大师的人可能不少啊。
有意思的是,庄子在当年并不是研究古代学问的大师,而是一名地地道道的当代作家。从这个角度来说,崇古派有着无法化解的内在矛盾,他们崇拜的大家可能并不崇古。
另外一方面,有的学者热衷于厚今薄古。我的老师王岳川先生以研究后现代主义著称。他曾经跟我说,“做学问要有当下意识,我们怎么能够一辈子呆在后院给前人清理垃圾呢?”在他看来,研究古典的学问是给前人清理垃圾。一个坟墓里发现了一本新的庄子,上面有两个字与当今流向的版本不一样。古典学者就纷纷跑过去,这样看看那样看看。这种行为就像清理垃圾一样,一般难有大的发现。就算破译了庄子的某个字,其实只是复原了庄子,又不是自己提出了什么思想。而且这样的研究往往只能在后院进行,难以走到前台,不会成为时代的最强音。
只有“到中流击水”,深入现实,通过大智慧的创造,才能为苍生“指点江山”。这种当代的学问在多大的程度上需要古代的知识呢?在《皇帝的新装》中,那个看到皇帝没有穿衣服的男孩,正是因为不受固有知识的束缚,所以才说出了真理。德莱顿曾经这样评价莎士比亚:“他的学问自然天成,不需要通过书本的眼镜观看自然。”从这个角度说,面对现实比博览群书更为重要。但厚今薄古的学者也因此容易遭到崇古派的批评,被看作不学无术之徒。贺麟曾说:“从旧的里面去发现新的,这就叫做推陈出新。必定要旧中之新,有历史有渊源的新,才是真正的新。那种表面上五花八门,欺世骇俗,竞奇斗异的新,只是一时的时髦,并不是真正的新。”既面对现实,又从古代的智慧中发展出新的学问,那当然最好,但有几个人能够做到呢?
尚今派觉得崇古派没有多少创新,而他们自己却能够在瞬息万变的现实中找到可用于指导当下的真知,他们甚至自信能够引领未来。但什么是真知,并不是每个人自己说了算,只有经过历史的检验才能知道,尚今派的五花八门的言论大都将流入历史的阴沟。
许渊冲在谈到刘文典时说:“他讲曹丕《典论·论文》,一边讲一边抽烟,一支接一支,旁征博引,一小时只讲了一句。文中讲到‘文人相轻,自古而然。’‘夫人善于自见,而文非一体,鲜能备善,是以各以所长相轻所短。’”古今之争,属于这种偏见与偏见之间的斗争,而这个刘文典知道这是偏见,还这么乐此不疲。
许渊冲还提到,这个刘文典在课堂上公开说:“陈寅恪才是真正的教授,他该拿四百块钱,我该拿四十块钱,沈从文只该拿四块钱。”这句话说出了更为深刻的道理,决定古今偏见的深层次原因是利益。学界为古今争来争去,还是不各派都在打自己的算盘,想争夺更多的资源和头衔吗?
古代的学问再好,那也是古代的荣光。研究古典学问,如果不能结合现实发展古人的思想,那也只是学究的工作。当下的学问做得再高,如果没有古代的根,还是显得肤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