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自然是神圣的,人的身体是神圣的,有些思想观点也是神圣的,人们不得随便质疑。不质疑知识怎么进步呢?一旦质疑,自然就不再美吗?身体的魅力就会消失吗?思想的大厦就会倒塌吗?
美国诗人埃德加·爱伦·坡(Edgar Allan Poe)早在两百年前就注意到,科学给人类带来了启蒙,却给人们的自然美感带来伤害。他在1830写的《致科学》(To Science)颇具现代眼光。
科学,远古的真女郎!
你的犀利目光改变了万物。
科学的秃鹫,以枯燥现实为翅膀,
为何啄食诗人的心?
如果你不让诗人漫游遐想,
展开双翅无畏地翱翔,
去镶了宝石的星空探寻宝藏,
怎么可能叫他爱你,尊你为智者?
你不是已经将狄安娜拽出马车,
把树神从森林赶走,让他去
更快乐的星球寻找栖所了吗?
你为何把河神从湍流里驱逐,
将小精灵从绿茵草场撵走,
让我在夏日酸豆下惊梦?
科学赶走了狩猎之神戴安娜(Diana),让树神(Hamadryad)与河神(Naiad)失去藏身之地。人们再也不会认为,涨水是河神发怒,森林中迷路是树神作怪。离开了这些迷信,人们的眼睛更加明亮了,但那一层美的面纱也消失了。
宁愿在无知中做美梦,还是在冰冷的现实面前做一个清醒的主体?在失去了诸神的大自然中,人们是否还可以找到审美的快乐?
人的身体是神圣的,是神秘的,但随着科学的发展,也必然祛魅。
在基督教教义中,人的身体是上帝的创造物,是“基督的肢体”和“圣灵的展示”(《哥林多前书》),具有神圣品格。在奥古斯丁看来,天主“在肉体中渗入生命的全部力量”,“又使肉体具有四肢、官能、美丽的容颜”。这么神圣的身体,是那么美丽,当然自己不能随便伤害。哈姆莱特在绝望的时候也不敢结束自己的生命,只能感叹:“啊,但愿这一个太坚实的肉体会融解、消散,化成一堆露水!或者那永生的真神未曾制定禁止自杀的律法!”
儒家认为“身体发肤,受之父母”,对自己的身体也有宗教般的虔诚。《论语•泰伯》中有这样的记载:“曾子有疾,召门弟子曰:‘启予足!启予手!’《诗》云:‘战战兢兢,如临深渊,如履薄冰’。而今而后,吾知免夫!小子!”
曾子病重,把门下弟子们叫来,让他们掀开被子,看他手脚,并且说:“看看我的手!看看我的脚!都好好的还在吧!《诗经》说‘战战兢兢,如临深渊,如履薄冰’。我终于全须全尾地走到人生终点,我的身体不会受损伤了!小子们!”在儒家看来,身体也是神圣的。
披着一层神秘的面纱,身体显得更加美丽。这样的身体能不能成为科学研究的对象呢?当然能,只是过程比较曲折。对身体首先进行深入研究的科学家当数达·芬奇。他曾多次深更半夜到坟地里把尸体挖出来进行解剖。他先后解剖了30多具不同性别、年龄的人体。他的18份解剖手稿包含了240幅图和超过13000字的笔记,科学地展现了人体肺脏、肠系膜、泌尿道、性器官、宫中胎儿、腹腔阑尾等,是解剖学史上的瑰宝。但他的行为,在传统的眼光中,的确属于大逆不道,甚至是十恶不赦。达·芬奇之后,身体是否还照样美丽呢?
若干年前,传统思想还主宰了中国农村的文化。当时人们对于婚前体检非常抵触。他们觉得,黄花闺女的身体,不能接受医生的检查。但现在这种想法已经没有多少市场了。
在当代,身体在解剖学和医学面前已经完全祛魅。祛魅之后,与神秘性相联系的部分美感可能会失去,但人类并没有因此就认为人体不美,也没有人因此不喜欢美人。
在传统社会,思想领域有很多禁区。随着启蒙的深入,这些禁区逐步退缩了。笛卡尔甚至宣布:“如果我想在科学上建立起某种坚定可靠、经久不变的东西的话,我就非在我有生之日认真地把我历来信以为真的一切见解统统清楚出去,再从根本上重新开始不可。”这就是说,思想不应该有禁区,思想应该彻底祛魅。
在思想史上,也有人反对完全祛魅。康德曾说:“故我发见其为信仰留余地,则必须否定知识。”在他看来,信仰和道德是神圣的,不能无限制地用知识进行解剖,否则神圣性就会解体。作为个人的实践智慧,也许保留这种神圣感有好处,例如说,一个人爱自己的父母,没必要合乎理性。但作为一种学术追求,这种让知识给神圣感让步,并不是好事。神圣感是不是一种迷信呢?知识有必要因此止步吗?
康德还说:“既不是荷马,也不是魏兰能够指示出他们的幻想丰满而同时思想富饶的观念是怎样从他们头脑里生出来并集合到一起的,因为他们自己也不知道,因而也不能教给别人。所以在科学里面最伟大的发明和最辛勤的追随者和学徒也只是程度上的差别;与此相反,对美术获得天赋的人是和他们却有种类上的区别……”把艺术划入天才的领域,是对艺术的最高尊重,但也会阻碍艺术的发展。一旦遇到高水平的艺术,持这种观点的人总是说什么“只可意会,不可言传”之类的话,把艺术变成神秘的黑箱子。
当代科学已经取得了巨大的进步,并且出现了与人文融合的趋势。如果我们能够把相关的理论用于道德和文艺的研究,将会有意想不到的收获,可以在一定的程度上打开长期作为禁区的黑箱子。
在理性和知识不发达的年代,山水、身体和思想是那么美。经过知识的透视之后,一切都被肢解了,但最后山还是山,水还是水,人还是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