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红楼梦》与当代文学|坡子街•马经义

文摘   文化   2024-09-07 05:00   江苏  




近日,坡子街编辑部与泰州市文艺评论家协会在泰州共读书房联合举办了第13期周末读书会,邀请中国红楼梦学会理事马经义教授进行了“《红楼梦》与当代文学”的讲座,百余名读者参与了此次读书会活动,反响热烈。现将部分讲座内容刊登,以飨读者。




中国文化界有一种奇特的现象,用著名文史学者刘梦溪先生的话来说就是:“现代中国思想文化舞台上许多第一流的人物,都程度不同地卷入红学。”如梁启超、王国维、林琴南、鲁迅、陈寅恪、吴宓等等,都对《红楼梦》有较高的评价,“蔡(元培)胡(适)”论战更是揭开“新红学”的序幕。而放眼文坛,许多现当代作家对《红楼梦》体悟甚深,并尝试以《红楼梦》为精神家园重构自我的精神世界。如巴金的《家》被誉为“现代《红楼梦》”,二书共同关注的是“成长的问题”;张爱玲的《小团圆》神似《红楼梦》的小说结构,《金锁记》则颇得《红楼梦》壸奥,她还写有红学专著《红楼梦魇》;撰有《平心论高鹗》的林语堂,用英文写就的长篇小说《京华烟云》对《红楼梦》模仿借鉴更多。近如陈忠实的《白鹿原》、莫言的“红高粱”系列、王蒙的《活动变人形》乃至铁凝的《笨花》等,无一不是将《红楼梦》作为标杆而以家族叙事视角展现人物命运和时代风云的致敬之作。因而,《红楼梦》对当代作家的影响,或者说《红楼梦》对当代文学创作的意义,是一个备受关注的话题,相关研究论述也很多。我不会比他们评说得更好,仅从自己研读品析的角度,略陈管见。

需要明确的是,《红楼梦》首先是一部小说。这是一切红学研究和红楼现象的原始根茎。当然,我们也不能否认作者曹雪芹将家族的风光史巧妙地织进《红楼梦》的艺术肌体,甲戌本第十六回脂砚斋批语“借省亲事写南巡,出脱心中多少忆昔感今”即为明证,但艺术来源于生活而又高于生活,这是大家都知道的。所以,我们要把《红楼梦》真正放在一部纯小说的本位上进行品读,分析它的语言、欣赏它的诗词、解析它的结构、剖析它的人物、分辨它的思想内涵,这是《红楼梦》作为小说所具有的原始价值。

小说的价值是以时代为背景,以固有文化为土壤,以故事情节为主线,以典型人物为载体,全面、系统、真实地反映社会生活百态,以及描述各类角色在政治、经济、文化等关系中的诞生、发展与消亡的过程。《红楼梦》详细地展示了上述中的种种因子与它们之间的价值关系。所以我从人物形象、故事情节和典型环境三个方面谈一下《红楼梦》对当代文学创作的意义。

众所周知,《红楼梦》不以文法辞藻取胜,脍炙人口的,是作者所塑造的上百人物,个个气韵生动、呼之欲出,其中贾宝玉、林黛玉、王熙凤、尤三姐、刘姥姥等已成为不朽的艺术典型。而曹雪芹对红楼人物形象的塑造,我概括为“一个中心、两个维度、八个方面”:“一个中心”即红楼人物形象的塑造与刻画,“两个维度”即个体言行与日常生活,“八个方面”则包括外貌、语言、心理、对比、服饰、饮食、家居、行为。

我们先看外貌描写。外貌描写有三种:诗意化的详写、特性化的简写以及不写之写。

《红楼梦》第三回宝黛初会,对二人的外貌描写就属于诗意化的详写。如写黛玉:

两弯似蹙非蹙罥烟眉,一双似泣非泣含露目。态生两靥之愁,娇袭一身之病。泪光点点,娇喘微微。闲静时如姣花照水,行动处似弱柳扶风。心较比干多一窍,病如西子胜三分。

朱光潜先生曾说:“文学到了最高境界都必定是诗。”这段黛玉写照不足百字,作者淡化了对人物形象的刻意雕琢,采用大写意式的手法,用语雅驯,富于诗意。这与脂砚斋说“此书之妙,皆从诗词句中泛出”榫卯吻合。

特性化的简写如《红楼梦》第三回对探春的外貌描写:

削肩细腰,长挑身材,鸭蛋脸面,俊眼修眉,顾盼神飞,文采精华,见之忘俗。

“削肩”语出曹植《洛神赋》“肩若削成,腰如束素”,写出探春之美不逊钗黛;“顾盼神飞”意即目光炯炯、神采飞扬,这与低眉顺眼、沉默寡言的迎春截然不同。这种富有个性的肖像描写,在《红楼梦》中是很多的。

第三个不写之写,包括从色彩变化、第三方视角、零碎信息等角度切入。比如第七回周瑞家的送宫花时对金钏儿说香菱“竟有些像咱们的东府里小蓉大奶奶的品格儿”,此处清代评点家黄小田有批:“并不写香菱之美,亦并不写秦氏之美,只此一语而两美并见,以后晴雯、龄官之似黛玉,亦皆此意,真妙笔也。”这就是脂砚斋所总结的叙事手法“一击两鸣法”。这就是从第三方视角着墨。

我们再看服饰描写。因为雪芹家族三代四人担任江宁织造,江宁织造是为宫中负责办理绸缎服装并采买各种御用物品,曹雪芹自小耳濡目染,故而《红楼梦》中各种奇装异服珍佩名饰争奇斗艳,以此昭示人物形象的身份地位与性格特征。比如小说第三回对王熙凤出场有一段服饰描写:

头上戴着金丝八宝攒珠髻,绾着朝阳五凤挂珠钗;项上戴着赤金盘螭璎珞圈;裙边系着豆绿宫绦双衡比目玫瑰珮;身上穿着缕金百蝶穿花大红洋缎窄裉袄,外罩五彩缂丝石青银鼠褂;下着翡翠撒花洋绉裙。

这段衣饰描写,作者从服装到饰品、从质地到工艺、从样式到色泽,写尽“一首之饰,盈千金之价;婢妾之服,兼四海之珍”,使人物服饰与人物形象获得了和谐统一。为什么这么说呢?第一,如此华服加身,集中突显出王熙凤美艳绝伦、傲视群芳的容貌气度,也表明了她非同寻常的身份地位——作为荣国府的当家人,自然“打扮与众姑娘不同”。第二,王熙凤是荣国府当家主母王夫人的内侄女,来自“东海缺少白玉床,龙王来请金陵王”的王家,有娘家王家和夫家贾家的支持,自是穿金戴银、华丽高贵。第三,王熙凤这身珠光宝气的装束,也透出她爱慕虚荣的贪婪之性。由此可见,服饰描写对人物形象的塑造有着重要的衬托作用。而且曹雪芹在《红楼梦》中“按头制帽”,使人物形象获得更丰富更充实的立体美。

“民以食为天”,作为世情小说,《红楼梦》中自然少不了饮食描写。曹雪芹的一枝生花妙笔,不仅将中国饮食文化表现得淋漓尽致,而且在行文过程中,通过各种饮食场面的描写,成功地塑造了一批性格鲜明而又极富个性的人物形象。比如第四十九回一道菜对贾母形象的塑造:

一时众姊妹来齐,宝玉只嚷饿了,连连催饭。好容易等摆上来,头一样菜便是牛乳蒸羊羔。贾母便说:“这是我们有年纪的人的菜,没见天日的东西,可惜你们小孩子们吃不得。今儿另外有新鲜鹿肉,你们等着吃。”

这道菜便是“牛乳蒸羊羔”。所谓“牛乳蒸羊羔”,就是用新鲜牛奶佐以人参等大补药材,蒸制尚未出生的“胎羊”。这道菜对贾母形象的塑造体现在哪些方面呢?第一,作为贾府的宝塔尖儿,又兼国公夫人、贵妃祖母,贾母享尽了荣华富贵,席间的一道菜衬出她尊贵无比的显赫身份。第二,这道“没见天日的东西”是一道药膳,表明贾母深谙养生保健之道。第三,第六十一回柳家的因和莲花儿吵嘴而吐槽“大厨房里预备老太太的饭,把天下所有的菜蔬,用水牌写了,天天转着吃”,“牛乳蒸羊羔”这道菜可作其绝佳注脚,贾母贪于享乐、安富尊荣可窥一斑。

再如第七十五回贾母同王夫人、尤氏等席间用饭:

鸳鸯又指那几样菜道:“这两样看不出是什么东西来,是大老爷孝敬的。这一碗是鸡髓笋,是外头老爷送上来的。”一面说,一面就将这碗笋送至桌上。贾母略尝了两点,便命:“将那几样着人都送回去,就说我吃了,以后不必天天送。我想吃什么,自然着人来要。”

这段饮食描写里出现三碗菜,一碗是外头老爷送的鸡髓笋,另两碗是大老爷贾赦送的“看不出是什么东西”。而鸳鸯只将鸡髓笋送至贾母桌上,贾母在尝了鸡髓笋后便命人将“看不出是什么东西”的另两碗菜送回去。为何贾母、鸳鸯二人都对贾赦送菜不屑一视?皆因贾赦发动众人强纳鸳鸯作妾而致贾母鸳鸯对贾赦厌恶至极。就这样一个摆饭布菜的小场景,主仆二人之心思展露无遗。可见,饮食细节描写与人物性格塑造关联紧密。

我们再看第四个家居描写。先看小说第四十回一段描写:

探春素喜阔朗,这三间屋子并不曾隔断。当地放着一张花梨大理石大案,案上累着各种名人法帖,并数十方宝砚,各色笔筒,笔海内插的笔如树林一般。那一边设着斗大的一个汝窑花囊,插着满满的一囊水晶球儿的白菊。西墙上当中挂着一大幅米襄阳《烟雨图》,左右挂着一副对联,乃是颜鲁公墨迹,其词云:“烟霞闲骨格,泉石野生涯”。案上设着大鼎。左边紫檀架上放着一个大观窑的大盘,盘内盛着数十个娇黄玲珑大佛手。右边洋漆架上悬着一个白玉比目磬,旁边挂着小锤。

探春卧室给我们什么印象呢?以上描写中有个出现频率比较高的字——“大”。大案、大花瓶、大挂图、大鼎、大盘、大佛手,一“大”字呼应了文中所说的“探春素喜阔朗”。探春虽是女儿身却有男儿志,她曾说“我但凡是个男人,可以出得去,我必早走了,立一番事业,那时自有我一番道理”,她的这一高朗襟怀与其阔朗居室是十分贴合的。这是雪芹塑造人物的又一技法——红楼梦中人的居住环境与人物性格关联甚密。再如居于蘅芜苑的薛宝钗,“迎面突出插天的大玲珑山石来,四面群绕各式石块,竟把里面所有房屋悉皆遮住”,山石将蘅芜苑房屋遮蔽得严严实实,其实这是在隐喻宝钗的淑女性格,她惯于藏愚守拙,不会轻易地把喜怒哀乐展现给外人看。

我们看第五个行为描写,也就是人物形象的个体言行。《红楼梦》的第一女主角林黛玉长于巡盐御史林氏家族,具有侯门千金的涵养。第三回她初进荣国府,有这样一段描写:

贾母正面榻上独坐,两边四张空椅,熙凤忙拉了黛玉在左边第一张椅上坐了,黛玉十分推让。贾母笑道:“你舅母你嫂子们不在这里吃饭。你是客,原应如此坐的。”黛玉方告了座,坐了。

“熙凤忙拉了黛玉在左边第一张椅上坐了,黛玉十分推让”,黛玉为什么推让不肯坐?因为古代座次以左为尊。她虽以客人身份被接入贾府,但毕竟是晚辈,所以“十分推让”,直到贾母发话,她“方告了座,坐了”。这样一个看似微不足道的细节,恰恰体现了黛玉知礼节、懂礼数。再如第四十一回贾母带着刘姥姥游大观园,到了栊翠庵后,“妙玉笑往里让”,“贾母道:‘我们才都吃了酒肉,你这里头有菩萨,冲了罪过。我们这里坐坐,把你的好茶拿来,我们吃一杯就去了。’”这简单的一句话,却道出贾母的人生信仰——敬佛。礼佛之人不能食荤,故而贾母才说“我们才都吃了酒肉,你这里头有菩萨,冲了罪过”。可见,曹雪芹也擅长在细节中通过言行刻画人物,突出个性。

同样是在小说第四十一回,也同样是妙玉奉茶,有这样一段描写:

只见妙玉亲自捧了一个海棠花式雕漆填金云龙献寿的小茶盘,里面放一个成窑五彩小盖钟,捧与贾母。贾母道:“我不吃六安茶。”妙玉笑说:“知道。这是老君眉。”贾母接了,又问是什么水。妙玉笑回:“是旧年蠲的雨水。”贾母便吃了半盏,便笑着递与刘姥姥说:“你尝尝这个茶。”刘姥姥便一口吃尽,笑道:“好是好,就是淡些,再熬浓些更好了。”贾母众人都笑起来。

在这段描写中,我捕捉到两种生命个体的比对:茶对于贾母来说是用来消遣的,她在意的是精雅生活的仪式感;而茶对于乡下农妇刘姥姥来说是用来解渴的,她在意的是劳碌生活中的实用价值。显然,这种对比描写,写出了两个阶层间的巨大悬殊。而曹雪芹是喜欢在《红楼梦》中进行对比描写的。比如第二十一回“贤袭人娇嗔箴宝玉”中宝玉断簪为听袭人之劝,而第六十六回“情小妹耻情归地府”中尤三姐断簪为柳湘莲守身如玉,但随着故事情节的开展,宝玉劝而不听,尤三姐则香消玉殒,一喜一悲,发人深省。

第七个是心理描写。如第十八回元春省亲命众姊妹吟诗,“原来林黛玉安心今夜大展奇才,将众人压倒,不想贾妃只命一匾一咏,倒不好违谕多作,只胡乱作一首五言律应景罢了”,这是直接的心理描写。第三十四回宝玉挨打后薛宝钗去探望,她“点头叹道:‘早听人一句话,也不至今日。别说老太太、太太心疼,就是我们看着,心里也疼。’刚说了半句又忙咽住,自悔说的话急了,不觉的就红了脸,低下头只管弄衣带”,宝钗“不觉的就红了脸”,其对宝玉羞于启齿的情意以及内心的悸动跃然纸上,显然,这属于间接的心理描写。心理描写理解不难,此处不枝蔓。

最后一个是语言描写。前面说行为描写时对语言描写已有提及,但芹笔的厉害之处在于量体裁衣,到什么山上唱什么歌。比如小说第六回刘姥姥到荣国府打秋风,在等候王熙凤召见时有这样一段描写:

刘姥姥只听见咯当咯当的响声,大有似乎打箩柜筛面的一般,不免东瞧西望的。忽见堂屋中柱子上挂着一个匣子,底下又坠着一个秤砣般一物,却不住地乱幌。刘姥姥心中想着:“这是什么爱物儿?有甚用呢?”正呆时,只听得当的一声,又若金钟铜磬一般。

来自村野乡间的刘姥姥自然认不得富贵人家的西洋摆设,所以她才把挂钟认作是匣子,将钟摆看作是秤砣。而打箩柜筛面、匣子、秤砣等既见刘姥姥的庄稼人本色,也反映出曹雪芹笔下的人物其语言与自身的身份、性格、才学等是高度匹配的。

以上八个方面简述了曹雪芹塑造人物形象用笔的高妙。除此外,花样繁多的叙事手法亦被曹雪芹信手拈来,使得《红楼梦》丰美宏赡的艺术肌体骨架匀称、关节自如,令人击节称赏。这对我们进行文学创作裨益良多。(节选)

(2024年9月6日《泰州日报》5版)


作者简介


马经义 四川绵阳人,教授,四川国际标榜职业学院人文与教育学院院长、马克思主义学院院长,校学术委员会副主任。中国红楼梦学会理事、北京曹雪芹学会理事。出版《中国红学概论》《从红学到管理学》《红楼梦与中国传统文化》《红楼梦人文素质课程研究》《红楼十二钗评论史略》等红学专著10部,研究著述400余万字。因学术思想独特、教学成果丰硕,被四川省教育厅评为“教育改革创新发展典型”先锋教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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