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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图为海棠春五味干丝。杨晨绮 摄）
海陵城老街，青石板路，古朴建筑，十字街口。“水城慢生活，泰州海棠春”的红色招牌尤为醒目，百年老店“海棠春”茶社就伫立在这人流熙攘的路边。前台设在店外，迎宾的是一位中年男子，皮肤黝黑，笑容谦和，正国字脸，一问才知是老板袁海峻。顾客大多称他“袁总”，但他自己的微信名是“海棠春掌柜的”，看得出，他更习惯以这一传统称谓来定义自己。说起一百年前，海棠春的创建缘起，袁海峻如数家珍：20世纪20年代，曾祖父袁炎卿举家从东台迁到泰州，结识泰州名中医陈木卿，并租住陈木卿在城北施家湾的七间空房，以筹建茶社。此处毗邻稻河，《崇祯泰州志》中称稻河是“鱼盐蟹稻往来舟楫骈集之所”，交通枢纽地，于茶社生意正相宜。地点确定，尚欠东风，盐商出身的袁炎卿品位不俗，希望能让店铺增添文化内涵。恰在此时，清末状元、南通实业家张謇因大生纱厂资金短缺，来泰州筹款，不巧病倒，陈木卿为其医治，并为民族企业慷慨解囊，同时邀请张謇为袁炎卿筹建的茶社题字“海棠春”，取春意满园、欣欣向荣之意。于是，1925年，海棠春茶社正式开张。1931年，一场大水席卷泰州，茶社在水灾中被毁，掌柜袁炎卿也因这场灾难不幸去世。这时，陈木卿收留了袁炎卿之子袁茂华，并出资帮助袁茂华重建海棠春。当时袁茂华不过20岁出头，已展露经商才能，为人处世也颇周到，陈木卿很欣赏这年轻人，于1942年将长女陈佩玉嫁给袁茂华，袁陈两家成秦晋之好，共同为海棠春的复兴添砖加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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袁陈两家结为姻亲后，陈木卿协助女婿袁茂华，将中医养生知识融入海棠春餐品，助力海棠春在泰州餐饮业脱颖而出。陈木卿是海陵八大名中医之一、泰州市中医院的创始人之一，明代乔园原主人陈应芳后人、清康熙伴读陈厚耀十世孙，家学渊源深厚，他结合中医典籍，秉承《论语》“不时不食”的理念研制了“二十四节气菜单”。透过百年的历史烟尘，“二十四节气菜单”的原貌已不能复现，但如今海棠春仍保存其中一些经典菜品。比如“四季烧麦”，根据季节变换馅料，袁海峻介绍说：“春尝头鲜：野菜蘑菇烧麦，夏吃清淡：冬蓉三瓜烧麦（三瓜即丝瓜、苦瓜、冬瓜），秋品风味：蟹黄银丝烧麦（银丝即萝卜丝），冬讲滋补：翡翠木耳烧麦（翡翠即青菜）。”袁海峻继承了曾外祖父陈木卿对传统的敬畏，“我小时候是见过陈木卿的，穿长衫，白胡须，说话声音不大，温文尔雅。”袁海峻回忆起曾外祖父，满是敬重之意。如果说中医陈木卿对传统文化的恪守精神、待人接物的温和气质，奠定了海棠春的底色，那么爷爷袁茂华则以家国情怀、坚毅品格，激励着几代海棠春人。袁茂华经营茶社时，正值二十世纪三四十年代，烽烟四起，家国动荡，侵华日军日益肆虐，不少爱国人士或明或暗进行地下斗争。恰在此时，袁茂华结识进步青年、后来的泰州民盟创始人王石琴。二人志同道合，王石琴常与进步青年谈论时事，地点就在海棠春，袁茂华常参与其中。王石琴还摘录《论语》名言“士不可以不弘毅，任重而道远，仁以为己任，不亦重乎？”写成条幅以激励袁茂华。因此，“天下兴亡，匹夫有责”之感，深深扎根在袁茂华心中。1944年，一日午后，袁茂华独自在店，突然一位浑身是血的人进店求助，说日本人正在追捕他，袁茂华猜想是位抗日义士，让此人藏身在后门的芦苇丛中。不久，日本兵来搜人，双方本就言语不通，加之袁茂华故作无知，对方只好作罢撤兵。再看芦苇丛，那位浑身是血的藏匿者也不知所踪，想来是找到了接应。谁知到了夜间，日本兵不知从哪里得了信，竟然包围了袁茂华的家。当时袁茂华恰好不在，躲过一劫。而日本兵却打伤其丈人陈木卿，抓走其妻弟陈佩珊，还捣毁了海棠春茶社。袁茂华得知后到王石琴处避难，并通过王石琴的周旋，交纳不菲银两后，日本兵才放出抓走的妻弟。经此波折，店铺和家里都元气大伤。袁茂华由此深深明白：“覆巢之下，安有完卵？”烽烟动荡之时，敌寇虎视眈眈，一人一家一店，岂能独善其身？与其被动担惊受怕，不如主动而为，参与进步活动。于是他搁置了茶社生意，跟随王石琴创办华泰纱厂，像当年为他题字、创办大生纱厂的张謇那样，践行“实业救国”的理想。抗日胜利后，1947年，王石琴创立进步社团泰州民盟，袁茂华也参与其中。他们议事地点常选在海棠春，人流熙攘的茶社，反倒不容易被国民党特务注意到，此时海棠春茶社主要是袁妻陈佩玉经营，不计盈亏，主要是为进步社员提供活动场地。而袁茂华也继续跟随王石琴，时局动荡中为保护华泰纱厂作出重要贡献，直到新中国成立后把纱厂交给国家。“后来爷爷袁茂华又投入苏北电机厂的工作中，奶奶陈佩玉精力有限，于是关闭了海棠春。”袁海峻回忆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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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81年，在王石琴的鼓励下，袁茂华选址歌舞巷53号，海棠春茶社重新开业，并邀请民盟好友王石琴等人再次相聚。在店堂，王石琴看到四十年前自己留下的书法条幅：“士不可以不弘毅，任重而道远，仁以为己任，不亦重乎？”家国情怀是对好友的激励，亦是王石琴自己一生的追求写照。他不禁感慨万千，于是挥笔在后面接续：“死而后已，不亦远乎？”历史沧桑，拳拳之心愈坚，令人动容不已。“‘士不可以不弘毅’这一条幅，当年就挂在歌舞巷店里，我小时候到爷爷这边，一抬眼就能看到。”现任掌柜袁海峻回忆道。小时候，爷爷袁茂华常会跟他讲起海棠春的历史，讲起张謇、王石琴等人为爱国理想奔走的情怀。“爷爷跟我说：‘一个男人有两个天责，左肩挑的是家庭责任，右肩挑的是社会责任。’”爷爷袁茂华耳濡目染的教育，为年幼的袁海峻打下坚毅的人生底色。到1999年，袁茂华年事已高，海棠春再次歇业。之后许多年，作为袁家第四代，袁海峻心里一直念念不忘海棠春，那是祖辈奉献青春与热血的地方。念念不忘，必有回响。2016年，文峰千家惠旁，海棠春茶社再次开张，袁海峻终于接续上祖辈几代人的事业与梦想。到2020年，海棠春又在泰州文旅老街开设新店，开业当天，王石琴后人前来祝贺并剪彩。王、袁两家的友谊延续至今，成为佳话。如今，老街的海棠春总是排着长队，遇到节假日，队伍从店内一直排到店外的青石板路上。百年老店，为何长盛不衰？袁海峻答得坦率真诚：“无非是‘好好做’，我不能砸了我爷爷的牌子。”用心经营，是海棠春成为百年老字号的制胜法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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用心经营，首先在文化。契合老街文化旅游的特质，海棠春处处蕴含历史文化底蕴。一楼右侧，墙上陈列有清末状元、中国近代实业家张謇题字“海棠春”的由来简介；中间，用横幅条框装裱张謇嫡孙、全国工商联原副主席张绪武2022年的题词“海棠花香”；左侧，挂着一首诗句：“金黄玉板驻吟眸，酥脆清甜香满楼。犹忆梅郎归故里，海棠春里慰乡愁”，这是梅兰芳的外孙、著名学者范梅强品尝海棠春特色美食“麻饼”后，写下的赞美诗句。范梅强喜爱的是美食，更是这美食和外祖父梅兰芳缔结的乡情缘分：1956年，梅兰芳回泰演出，临走时，泰州人民便以“麻饼”相赠，而促成梅兰芳回泰的，正是海棠春老掌柜袁茂华的好友王石琴。上到二楼，包厢名分别为厚耀厅、石琴厅、文渊厅，源自和海棠春有关的历史文化名人陈厚耀、王石琴、凌文渊。包厢外挂有相关历史的介绍牌、照片，而包厢内墙上的字画，多为袁家传下来的真迹，每一幅字画都承载了一段悠久的故事。恪守文化者，必当敬畏品质，不负传承。毕竟，口味好不好，才是顾客是否愿意来长久消费的原因。掌柜袁海峻秉承老店中医食补的理念，菜品分四季，饮品也按节令供应。一到清明，海棠春就会每天现熬酸梅汤，传统中药配方也是曾外祖父陈木卿传下来的。与掌柜一同坚守传统品质的，还有店里的一众员工，特别是两位老师傅：制作干丝的刘明喜和供应“跳面”的蒋广义，两位都是泰州非遗传承人。刘明喜师傅18岁拜师“五味干丝”创始人燕龙宝，如今77岁的他，六十年来练就一骑绝尘的刀功，粗细均匀的干丝，叠加生姜丝、胡萝卜丝、花生米、肴肉、香菜等配菜，再淋上小磨麻油，与干丝的豆香一起，勾起味蕾的盛宴。顾客每每夸赞五味干丝好吃，刘师傅笑得开心，话语却十分谦和：“可能就是合乎我们老泰州人的口味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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海棠春另一活招牌是“蒋氏跳面”第四代传承人蒋广义师傅，早在歌舞巷老店，蒋广义的父亲蒋继陈就给海棠春老掌柜袁茂华供应跳面。如今，海棠春文峰和老街两家店里鱼汤面和干拌面用到的面条，馄饨里用到的饺皮，都是他每天现做现送。他制作的跳面，爽滑弹牙，口感劲道，泰州人吃过总要赞一句：“这面不丑！”跳面的灵魂正在“跳”，和好的面团放在案板上，将一根木棍一头固定，人跨坐在另一头，通过杠杆原理，经过有节奏的弹跳，让面团受力均匀，一个面团，至少需要半小时的弹跳压打，方能擀成薄片，切成细条。除了口感韧性好，人力压打的面条，会有细密的呼吸孔，因而能和汤汁充分融合，柔韧的麦香与醇厚鱼汤或是虾籽酱油，才能彼此成就，让食客直呼“拿魂”。五味干丝和跳面系列，都是回头客们口口相传的必点菜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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品质不止在菜品，也在服务。泰州大多早茶店只做早市，很多十点以后就不供应了。而海棠春是少有的全天供应三餐的店，这满足了很多从外地来泰旅游的游客，他们不必因为时间不凑巧，而出现不能吃上泰州早茶的遗憾。泰州本地人亦可在中午晚上领略五味干丝的爽滑、蟹黄包的鲜香、鱼汤馄饨的弹嫩……临走，还可以买上几盒海棠春“麻饼”，自吃或送礼都很合宜。袁海峻坦言，自己每天都在两家店来回跑，几乎没有休息时间。一个店铺能有口碑，不仅在菜品的口味好，食品安全、卫生环境也很重要，他每天一早会把店里的食材采买好，前台迎宾、厕所打扫、锅碗洗涤等工作，哪里需要他就会把自己安排在哪里，悉心守店，尽力让顾客吃得放心、来得舒心。袁海峻说：“当年爷爷常跟我讲：‘既然选择，就一定要做好！’我不敢辜负爷爷的教导，我也希望能把这百年老店传给我的下一代。”朴素的话语里，有代代传承的信念。如今，袁海峻已将海棠春从百年前的茶社拓展为泰州市海棠春餐饮有限公司，从当年施家湾、歌舞巷几经变迁，到如今的老街店和文峰店花开两朵，获得“江苏省著名品牌”“泰州老字号”“泰州市非物质文化遗产”等诸多荣誉。恰如店堂所挂张謇嫡孙张绪武的题字：海棠花香。恪守传统、承载情怀的百年老店“海棠春”，像一株亭亭生长的海棠树，花团锦簇、香远益清…… ![]()
（2024年9月5日《泰州晚报》7版）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