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母亲|坡子街•柳宏

文摘   文化   2024-09-09 05:00   江苏  

在一个炎热的夏天,母亲永远离开了我们。

母亲含辛茹苦地走来,平平淡淡地离去。

捧着母亲的遗像,行走在乡间小道上,阵阵热风伴随着泥土散发的悲伤,不断撞击着忧郁的脸庞,关于母亲的记忆一幕幕在眼前闪烁流淌。

五年前,母亲吃饭偶感不适,经查食管出了问题。经过一个疗程的化疗,基本能够正常吃饭。然好景不长,两年以后,吃饭又困难起来,几乎咽不下去,即使咽下去又会吐出来,实在让人不忍和心痛。后经多方了解,决定去南京一家医院放支架,然因病灶位置太高,无法安放。后采纳院方建议,实施免疫治疗。幸运的是三个月后,居然拔去了鼻饲的管子,恢复了常人的生活。全家人欢欣鼓舞,洋溢在欣喜和快慰之中。母亲也是喜出望外,说村子里还从来没有看到谁插过的管子还可以拔掉,且之后还能再好好吃饭。接着几个子女分别接她到南通、南京、扬州等地尽孝心,做她喜欢吃的饭菜,聊她开心的话题,买最好的苹果、葡萄、车厘子、猕猴桃等水果。然天不遂人愿,今年春天,病毒再一次逆袭,母亲最终未能逃过这一劫,于7月中旬的一天,离开了这个真实的世界。

母亲是一个会持家的人。她和父亲结婚后,先后生了我和弟妹四人。20世纪70年代,一家六口人的温饱问题,是一个犯愁的难题。母亲总是精打细算,尽管吃得差,难以饱腹,但一日三餐总能开得了锅。母亲常常告诉我们,日子再苦也要活得硬气,活得爽朗,再穷再苦,不能掉价丢人。记得我上初中时,不知谁开了头,星期天请上十来个同学到家里吃饭,后来就断断续续轮流坐庄了。那些同学家庭条件都比我家好。我一直不敢请。一次,从同学家吃饭回来,母亲说:不能只想着吃人家的,做人要礼尚往来。“你约同学,定个时间请到家里来吃顿饭。”母亲东拼西凑,准备了钱,吩咐我去买菜。母亲忙里忙外,锅上锅下,张罗了一桌丰富的菜肴。还记得我高中毕业后,母校要我去代课。母亲特意要父亲在竹园里砍了竹子,去镇上卖了,买了几块“的确良”布料,为我做了两套上装和裤子,让我体面地去工作。母亲说,工作了,不能太寒酸。要省在家里省,“穷形”要留在家里,出去要体面一点,大方一点。

母亲是一个勤快的人。一家六口人吃的问题解决了,穿的问题来了。那时候是“农业学大寨”的时代,还没有分田到户,是统一上工记工分。生产队长喇叭一响,或哨子一吹,必须雷厉风行,上工干活。可我家父母亲一年干到头,年终结算时还得“亏社”。20世纪60年代,是一个穷得叮当响的年代,我清晰记得,我曾经拾“碎破烂”到“代销点”换煤油、火柴,用鸡蛋换盐、肥皂。哪来的钱买布做衣服呢?母亲只能身体力行,靠土办法用棉花纺纱,用纱换成老粗布。母亲起早带晚,饭前工后,一有空隙就坐在纺纱机前。常常天不亮,母亲就起床了,摇动了纺纱机;特别是在寒冬腊月,夜深人静,母亲忍受着饥饿和寒冷,俯仰着她的手臂,缓缓拉长着纺线。母亲不仅要纺纱,还要纳鞋底,我们冬天要有棉鞋,春秋天要有单鞋。母亲总是忙碌着、操劳着、奔波着,没有闲着的时候。但每年过年的时候,我们都能穿上新衣服、新鞋子,尽管是老粗布的,不鲜亮、不时髦,但大大方方、干干净净。

母亲是一个聪明的人。母亲虽然没有受过教育,没有上过一天学。但母亲的悟性特别好,她时常告诫我们:说话听音,敲锣听声,小孩子走到哪儿,不要随便乱说,要多听、多看;母亲还说:吃不穷,穿不穷,不会算计一世穷。启发我们过日子要精打细算。母亲是天生的打油诗人,在劳动过程中,古人的生存智慧,中国农民千百年来对自然、对季节的理解,母亲有一种自然简易的接受理解和消化运用。如“别人敬你一尺,你要敬人一丈”“要看朋友心,须看朋友待别人。”春天以后,天气渐热,我们出门时,母亲总要吩咐多带衣服,备好雨具。“六月出门带寒衣,有备无患。”“六月的天娃娃的脸,说变就变。”出人意料的是,母亲居然还会“说书”,会讲薛平贵和王宝钏的故事。我听过好多遍。我很好奇她哪里学来的这“本事”?她告诉我是她小时候我舅舅说给她听的。我最后一次听她讲这个故事,是去医院看她时,她正在看电视剧《王宝钏》。我耐心地陪她看,认真地听她讲。她如数家珍地告诉我王丞相三女儿的婚姻情况:小女王宝钏,春游遇良人;宝钏为嫁如意郎,父女反目三击掌;离家出走寒窑苦,相思平贵十八载。母亲的思路还是那么清晰,神情依然那么专注,我一边惊叹母亲的记忆力,一边暗自思忖,自己那一点读书的悟性是否遗传自母亲?

母亲是一个有尊严的人。母亲曾经有个失败的婚姻。嫁给我父亲之前,嫁过一个人,并育有一女。但在那一家,母亲过得不好,辛苦憋屈,没有尊严。母亲不愿意糊里糊涂、窝窝囊囊过一辈子,忍无可忍时决定离婚。可丈夫不同意、公婆不答应,村里、乡里一方面劝和,一方面偏袒。但母亲认准的事一定要做,一层层上访,一级级申诉,徒步50多公里,到县政府鸣冤叫屈,最后离婚了,带着年幼的女儿回到了娘家。这些事,母亲从来没有说过,还是她病危住院期间,拉家常时拉出来的话题,母亲说得眼圈湿润,我听得泪流满面。

母亲识大体、明事理,可以吃点亏,但绝不受人欺负。农村尽管乡风淳朴,但那时,也有剽悍的民风裹挟着自私、狭隘等旧疾根深蒂固。农村矛盾大多是界址问题引起的,邻里之间的界址矛盾常常以“拳头”说话。村干部处理这些问题时常常大事化小、小事化了,要么和稀泥,要么捡“软的捏”。但母亲非要撞南墙,非要讨个公道。通过一层层申诉,最后由镇上调解,终于讨回了自己应有的权利。想不到对方不服,竟然把我家前面的巷口封住了,限制我家进出的道路。母亲告诉了我,我无法相信在20世纪90年代居然还会发生这样的事情。我想回去讲理,我想通过电视台曝光,但冷静想想毕竟是乡里乡亲的,低头不见抬头见,犯不着“撕破脸皮”,便安慰母亲道:尽管巷口封住了,但并不影响通行,就是远一点。远一点有什么关系呢?你就先忍一忍,从其他地方拐一拐。你放心,不合理的事情是不会长久的,巷口总有一天会通的。果然一个多月后,巷口的“屏障”拆除了,进出的路通了。

捧着母亲的骨灰盒,灵车慢慢驶向墓地。母亲的一生是忙碌的一生,奉献的一生,抗争的一生。母亲能够在挣扎中看到希望,在重压下激发勇气,在屈辱中守护尊严。没想到却走得如此匆忙,如此朴素。灵堂十分简单,没有追悼会,没有鲜花簇拥,没有任何仪式。如此简单,母亲是否寂寞?是否孤单?

母亲安葬在公墓。这或许是母亲生前未曾想到的。但为了新农村建设,为了改善农村散葬乱葬的现象,公墓是必然的趋势,是未来的方向,想必母亲也能理解和包容。但一想到公墓前杂草丛生,一想到这是母亲生前陌生的地方,母亲今后能否知晓回家的小道?心里不时滋生一种酸痛。

母亲最后住院时,知道自己来日不多,想着回来,说要在家里待上几天,可我们各自忙着自己的事情,直到最后母亲要跟我“拉钩”,才赶紧接她回家,没想到她第二天就离开了。现在想想,她是想回家跟自己的几位好姐妹道别。母亲带着遗憾离开了这个世界……

曾不止一次想过要陪母亲去一趟北京,登上长城,指点江山,俯仰天地,思古叹今。但不知怎么的就是没有成行。

此后,我将永远失去了“尊前慈母在,浪子不觉寒”的温暖和慰藉。

所有的缺憾、愧疚,都已成为过去,都已无法弥补。唯有今后好好做人、好好做事,不负亲人,不负那一片生我养我的土地。借此告慰母亲在天之灵,回报母亲养育之恩。


(2024年9月9日《泰州晚报》7版)

作者简介


柳宏 1959年11月生,江苏如皋人。扬州大学文学院教授,博士生导师。主要从事写作学、《论语》学研究。先后出版《清代论语诠释史论》《秘书写作》《应用文写作》等专著和教材。曾获江苏省哲学社会科学优秀成果奖一等奖、江苏省普通高校优秀教学成果奖一等奖等。主持国家社科基金重点项目“《论语》诠释史论”。国家一流专业“汉语言文学”专业建设点负责人,江苏省重点研究基地“儒家经典诠释与域外传播研究中心”负责人。在《文学评论》《江海学刊》《孔子研究》等杂志发表多篇学术论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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