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明达 | 也谈中国武术的道、法、术

文摘   体育   2023-12-24 10:10   广东  
武术是历史悠久而内容丰富的传统文化。因为历史上受到多种因素的影响,特别是民族、地域和生产力水平的影响,使得武术的发展历程、内容结构、社会功能、文化含蕴都比较复杂,很难一下子说得明白,说得透彻,需要辨识探讨的地方很多。加上资料严重匮乏,多学科整合研究的水平不高,是故至今还存在许多认识上的误区和盲区,神秘玄虚之说大有市场。显然,武术不只是健身和格斗的技能而已,它还有许多其他方面的功能和内涵,如果仅从体育的视角去考察它界定它,肯定是不够的。然而又必须要明确的是,说到底技术是武术的内核,技术的形成、演练、比试、载录与多形式的传播传承,是武术最基本的内容和文化延伸的依托点。所以,武术研究的重心不能不首先放在对技术的探索上,特别是放在对古今一切拳械技术传承与演变规律的探索上。如果不以此为重心,侈谈动静心性之类,往往远离主旨,成为逐風吠影、不着边际的玄虚之学。
清儒主张兵学应由道、法、术三个层次构成,主其说者陆世仪(桴亭)自身就是武艺家,受过高人指授,在倡导文武并重的思想上与颜元(习斋)相接近。马凤图先生将陆氏此说引入武术理论中,不断加以阐释和申论。他以为武学所谓“道”,即司马迁所说的“内可以治身,外可以应变,与道同符”的“道”,这是“谈兵论剑”者所追求的最高境界,故而君子拿来“比德”。此处要点是“治身”与“应变”两个方面的融通兼备。
“应变”好理解,无非是有临敌自卫、从容应对之能。“治身”应包含两个层面,一个是体质的技艺的,一是精神的品德的。单有体质技艺,无非是一个勇士或一介武夫而已;单有精神品德,也很容易沦为空谈家,武学成了坐而论道的浮泛之学。“法”就是法则,是武艺最基本的技术运行规则,通俗些说,就是武艺的训练与实用中最具普遍价值的那些原则,即古人所说的“进退顺法,动作合度”的“法、度”二字,是规矩,也是规律。
这些东西往往表现得十分散乱,会掺杂许多玄虚和华而不实的东西,民间武艺尤其如此。而真正的武艺大家应该能从这些良莠杂陈、纷乱若麻的东西中抽绎出最具真实价值的东西,因为他们手里掌握着法则,心明如镜,不会被奇谈怪论所迷惑。戚继光《拳经》所谓“手法利捷”、“脚法轻固”、“拳打不知”等都属于法则,是从“各家拳法兼而习之”中获得的颠扑不破的武学真谛。李小龙所谓“以无限为有限,以无法为有法”讲得也是这个道理。李小龙倡导无形无式,但又明确提出有限有法,正是这位经历多元文化的融会浸润后在武学上达到“顿悟”境界者的过人之处。
至于“术”,指具体的体能、技术和战术,是实力、手段和经验层面的东西。这属于基础领域,自然内容多,变化大,各家各派千差万别。武术总体上脱离了军阵实用这一最重要的用武和检验之地后,虽有部分实用技术存留下来,但第一,在近代中国社会的转型中,武术的转型同样步履维艰,竞技体系的完成遭遇阻碍和扭曲,至今犹处于残缺状态,处在无明确发展方向的境遇;第二,古代武艺的主体是兵械,枪法是兵械之王,拳不过是“无预于大战之技”的辅助性技艺,军士练与不练“听其所便”,这在《拳经》上写得明明白白。而近代以来,传统兵械在火药武器强大的杀威之下顿转衰落,相关武艺多数消亡,拳却以其“活动手足、惯勤肢体”的体育价值而勃然大兴,不但高踞武学主位,而且公然成了武艺的代名词,练武成了“练拳”,武艺流派成了“拳派”。
随之,套路化、程式化和游戏化也渐成风气,门派繁衍,技术枝蔓,谈玄说妙,争奇斗俏,都成了无可避免的现象。显然,离开了固有的“法”的引导,“术”的发展一定会漫无归旨,甚至会走上歧路,发生变异。于是需要有新的“法”的系统的建构,以达到一定程度上的引导和规范,这就需要对抗性竞技体系的建立,包括理论的和技术的,这是可以保存一部分古典武艺技艺的唯一的办法,舍此别无途径。当然,形式多样是武术一大特点,这一点尤其表现在“术”的方面,所以对“术”的规范是一个难度很大的事情,需要审慎从事。借助行政力量强求统一已基本失败,完全放任不管,听之任之,就如上面提到的太极拳那样,恐怕也不行,究竟应该如何处置?应该多做研究,需扩大学科队伍,吸纳更广泛的智慧和学术成果。
道、法、术应该是融会贯通的,但入门求进可有不同。大多数练习武术而以此为终生之好者,多由“术”而“法”,由“法”而“道”,循序渐进,逐步提升。也可以先立乎其大,由“道”而“法”而“术”。总之,师承不同,取径各异,古往今来,并无定式。这其实跟理学家有“道问学”与“尊德性”之别是一样的。值得强调的是,武术毕竟是一门操作性和效应性很强的“实学”,是一种身体文化,没有“术”,“法”便无从谈起,“道”也无所依存,会成为空中楼阁,走向“凭虚理断,攘袂坐谈”之途。所以“术”毕竟是根基,是立义之本。
我练武术已经六十年了,经历不少,所见亦复不少。我曾经非常反感那些“只图人前饰观”而不断花样翻新的“样板拳”之类,特别在“文革”中,以此为“正统”为“左派”者,挺胸叠肚,趾高气扬,捧着一纸《批判武术界的孔孟之道》,琅琅诵读,视一切民间拳家为“封建余孽”,而自已其实浅薄得可怜,除了“弓马歇虚仆,旋子加跟头”,概不知武学为何事。几十年过去了,偶然想起来,犹历历在目,让人哑然失笑。然而,现在老了,我倒是以为宁可要那华而不实的“舞术”,也不要那些装神弄鬼、谈玄说怪的“巫术”。花架子之类至少有“活动手足、惯勤肢体”和“血脉贯通,臂指相应”的健身愉情作用,表演起来确有些“饰观”之效,偶然观之,耳目一新。
而那些以“巫”为“武”的东西,只能用依托附会的神秘说教自欺欺人,非但于身心无益,反而会惑人心志,乱人方寸,更加让人难以容忍。白云苍狗,世事无常,谁也想不到当年曾在陇上偏僻之地东躲西藏的海灯法师,后来竟是大名鼎鼎的“气功大师”,居然高踞上座,万人拥戴,成了央视春晚节目频频露面的嘉宾。不久,又成了正义之笔揭露与讨伐的对象,接着便销声匿迹,溘然去矣。这位名震一时的“大师”留给我们太多的困惑,而步其后尘者竟络绎不绝,扮相举止更超过海灯,恐怕海灯在世也要自愧弗如。
技术是具象的东西,表现得异常复杂,古今之间有承袭有变异,南北各地有共性有个性。至于近代以来拳种流派日渐繁盛,脱离战阵实用和竞技比赛的检验,技术很容易走向细琐,走向玄虚。是故,晚近的武术著作,多以套路技术的载录为主,而且多局限于一家一派或一拳一械,有些越讲越细,努力做着阐幽显微的事情,以显示与众不同而“博大精深”。
先父曾议论过这种倾向,他说:“武术是实学,成败利钝见于顷刻之间,所以理要明快,要透彻,逶迤不直,过于幽暗深曲,则容易流为萎琐。”当然这是立足于以比试验证为先决条件的思考,即戚继光所谓“既得艺,必试敌”的“试”,没有了“试”的先决条件,细琐乃至“萎琐”几乎是不可避免的。是故,技术的研究首先要围绕着竞技体系的完善化进行,要与之相配套,相适应,这就是我曾经不断强调的“练打结合”之道。其次还要上升到“法”的层面,要探索规律性概括性的东西,可求诸古人,从古典文献中获取有价值的信息和启示;同时也要有所探索和创新,要立足现代竞技规则指引下的技术走向。毕竟大多数喜好武术的人不一定要“练打结合”,而是主要通过以套路为核心的多种演练来享受“劲道”所表达的技术境界,享受由此带来的“击技乐趣”,包括游戏化了的技击活动。这一类的练习虽然也遵循和追求着攻守应变的法则和价值,在适可而止的默契中体验“招法”的妙用,但,毕竟理法源于想象,虚拟多于实际,对影搏斗,自得其趣;坐作進退,点到为止。
如此而已。这是套路化了的武术一个重要的特色,甚至可以说是一个十分重要的文化意趣点,有浓郁神秘感,对许多人都有吸引力,不少人终生揣摩,乐此不疲。说明它的存在价值是不容置疑的,自不必横生指议,一概以虚花目之。一句话,不可能让所有的武术爱好者都成为散手运动员,真实的和娱乐性的比试都可以存在,虚拟化的打、讲打和偶尔动动手之类,都可以存在。只需分清技术上有一定的共同点,而更重要的是有虚实之别,因为先决条件完全不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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