理象会通,体用俱备;通神达化,备万贯一。
我在前面讲到,“通备”两个字的字义已超出了一般的技术范畴,具有了某种哲理性,主要根据就是这十六个字。显而易见,《释义》所表达的是一种武学思想,我以为既可以将它理解为通备武学的宗旨,也可以是它所崇尚的一种武学意境。所以,自李、黄二位武术家以来,通备武学的主要传播者们都把这十六个字视为本门的微言精义之所在,是必须时时诵读的箴言。
下面我们对这十六个字的来路和蕴义试加诠解。为行文方便,不妨先从“通神达化,备万贯一”讲起。
“通神达化”显然是指一种很高的技术状态,指武术家在练功和实践中所追求的最高水平,即平时大家常说的所谓“化境”。“备万贯一”一句,极言取材之富之广,是讲要以兼收并蓄的武学气度,汲取众家之长为我所用;“贯一” 应脱自孔子的“吾道以一贯之”,是讲融会贯通的效应,可以理解为重加熔铸,由博返约。“通神达化”是目标,是最佳的武艺境界;“备万贯一”是基础,也是前提。二者相辅相成,互为因果。
当年,我曾经多次与先父一起讨论“通神达化,备万贯一”八个字的形成和来源,对之有过多种推测,终究因为没有确实可信的资料而有所憾叹。80年代末,我在“踏破铁鞋”之后竟在不经意中见到一份珍贵的资料,使长期以来萦绕胸怀的疑问涣然冰解。
1989年元月,受武术院领导徐才先生和理论处长夏柏华先生之托,我曾经用了近十天的时间,系统审读了80年代全国武术挖掘整理工作中所获得的全部文献资料,即总计约四百多个编号的武术古籍和稿本、抄本等。通览之后,我总的印象是这批“挖整”成果的并不让人感到特别振奋,其中不少是晚出的东西,甚至有港台翻印的民国武术图书滥竽其中。当然,这些以巨资“挖掘”出来的资料中,毕竟还是有些闪光发亮的好东西,有一些稀见的抄本、稿本。
有编号为264的一本拳谱抄本,名曰《通臂拳谱》,其内容由两部分组成,前半部分是《通臂拳谱》,后半部分是《弹弓谱》,谱内钤有“林道生藏”的印记。后来我才知道,这本拳谱是大连市通背拳家林道生先生损献的。林先生是当代著名通背拳家修剑痴(1882-1959)的弟子,从修氏习武凡12年,克尽尊师之道,深受修氏爱重。修氏晚年病中,将自已编写的通背拳、械谱和他多年搜集收藏的其它拳谱的一部分传给林道生。“文革”中,修氏藏谱全遭烧毁,而林道生将所藏拳谱及时转移到山东烟台,得以幸存下来。1984年11月,他终于眼含热泪将这批珍贵资料捐献出来。这段武林佳话,见《中华武术》1986年第六期《修剑痴的<通臂拳谱>问世记》一文,作者是李生。
《通臂拳谱》应属修剑痴先生的收藏品,而非他亲自所撰,因为人所共知,修先生自已写的谱一直用“通背”而不用“通臂”。此外,谱的内容与修先生所传习的通背拳械也不相合。我认为这是一本古谱的传抄本,谱文撰写于何时?传抄者是谁?这些问题都有待进一步考证。
“费大环,乃大明万历年人,其祖翰林出身,道德高重,胸藏万卷。其时,天下大乱,流冠四起,人民涂炭,由于无力抵抗,恻然心伤。故创治此拳,秘传后世,既能防护已身,又可除暴安良。因猿猴动作敏捷,非常灵巧,乃仿其意,制成拳法,动如猿捷,急似电迅;弃远就近,柔以克刚;随机变化,奥妙非常。久练眼明耳聪,身轻脚快,益寿延年。练此拳者,须沉心静气,深司其理,久则贯通。勿半途而废,方不负创者之苦心耳。”
这是一篇写得不错的序,文从字顺,言简义赅,看得出作者有一定文化素养,水平比之出自一般民间习武者的拳谱来强很多,这一点也可以从该谱的其它拳、枪、棍歌诀中得到印证。但,根据文白相间的文字风格判断,序作者似不是很早,大致应该是一位晚清或民国初的人。我考虑这本拳谱是有人对流传资料做了加工后写成的,就是说它的资料比较早,而编成这本拳谱则比较晚。谱中的确保存了一些属于明清武艺的内容和词语,有些词语与我们所练的劈挂拳及枪、棍相同,很是耐人玩味。序中所提到的明末费大环其人,我至今还没找到他的出处,但我相信他是一个真实可信的历史人物,我也相信一定会在浩如烟海的明清文献中找到他踪影。我平生所见拳谱之类不算少了,大都以某个历史名人或神话小说人物为创始者,附会假托之迹昭然。费大环名不见经传,不是名人,并无依托附会的价值,这是此谱来源可信的一个佐证。序称费大环因猿猴的敏捷灵巧而创制通臂拳法之说,与一般通臂或通背拳家的说法相同。而我相信这本拳谱所记述的史事和技术都是渊源有自的东西,不是晚近以来浅学浮慕之徒编造的假古董。
如上,题目是《通臂拳论》,而内容却围绕着“通备”两个字展开,这应该就是“外称通臂而内称通备”。这告诉我们,“外称通臂内称通备”不仅确实存在过,而且时间上可能比李云标、黄林彪二位先贤在世的咸丰、同治年代还要早。同时,拳论的核心是论证“非神而不能通,非化而不能达”的理念,其概念可概括为“通神达化”四个字。“备万贯一”四个字虽未明确出现,但“备者,备用也”,及“备为概之全体,用为动之总旨” 一句,实际已有了“备万贯一”的寓义。所以,这篇仅仅96个字的短文,可以看成是对“通神达化,备万贯一”思想的阐释,也可以看成是由“通臂”衍生出“通备”的重要的文献证明。
先父生前曾不断指出,通备武学的早期传播者们很可能受到清初主要产生在河北省的颜、李学派的影响。这首先反映在潘文学分文武两科授徒的特殊教学方式上;其次,“理象会同,体用俱备”八个字明显具有的颜、李思想特点;最后,也是最重要的一点是,黄林彪先生平生好读颜元、李恕谷的著作,时常以颜、李学派文武并重的学说相标榜,他总爱以“文通武备”来解释“通备”,喜欢引用颜习斋的话说:“文武缺一岂道乎?”这对先父生影响很大,自然也一直影响到我们。
颜、李学派是顺、康年间由颜元(习斋)及其高足李恕谷所创立的一个以反对宋明理学为主旨的学术流派。颜、李学派为宗旨之一是文武并重,倡言文武缺一非道。颜元本人一直坚持习武,有很高的武术修养,他57岁时,曾在河南商水与侠士李木天折竹为刀进行比试,击中木天手腕。这是有名的武史掌故,曾被毛泽东写入《体育之研究》。颜、李思想的核心,就是主动不主静,主实践不主虚文,主实文实行、体用结合。颜习斋曾说:“一身动则一身强,一家动则一家强,一国动则一国强,天下动则天下强。”具体到人的养生之道与精神修养,他主张:“养生莫善于习动,夙兴夜寐,振作精神,寻事去作。行之有常,并不困疲,日益精壮。但说静,思将养,便日就惰弱。”他强调“常动则筋骨竦,气脉舒。”他的弟子们以武术为必修课程,一面读书,一面演练射礼、打拳及刀剑武艺。康熙三十三年(1694),颜习斋应聘主持河南肥乡的漳南书院,他制定的书院制度除了经史课目外,还特别设置“武备”一门,立孙、吴兵法及射、御、技击等课目,意在造就文武兼备的人才。讲课之外,他每天亲自带领学生“习礼、习射、习书数,举石超距,技击歌舞。”书院充满了勃勃生机。这在中国书院史上是前所未有的,是一次勇敢而极富意义的尝试。
就目前所知,潘文学是通备武学在沧州地区的第一位传播者,但我们对他的生平事迹知之甚少。仅据黄林彪先生遗言,潘文学约当道光、咸丰之际曾任盐山县的教谕,并主持过县学或盐山书院。他遵循孔子“用文事者必有武备”的思想,在书院创设文武分科授徒的制度,两科学生文武兼修而各有侧重。一时人材济济,学风大变,李云标、萧和成、于保麟、安廷相等人都是武科生徒而兼有文才者,其中尤以李、萧二人出类拔萃。文武分科授徒是当时非常罕见的教学方式,而且在视武艺为末技的社会环境里,也必定不能为世俗所认同。潘文学敢于这样标新立异,说明他不同于一般俗儒,乃是一位有思想的人物,从中可以看到颜、李学派对他的影响。加上他所倡言的“理象会通,体用俱备”也明显具有颜、李思想特点,所以,黄林彪先生认为潘文学是一位颜、李学派的遵奉者,应该是有依据的。至于黄先生自已,他平生最好读颜、李的书,知人论世好用颜、李的话,先父说,黄先生总是以颜、李的宗奉者自居,这来自李、萧二公的传授,追其渊源,自然应该出自潘文学。
关于潘文学其人以及通备武学与颜、李学派的关系,因目前史料不足,使我们难以展开论述,更不敢遽做定论,今后仍将需要努力探索。如果以马凤图的学术倾向而言,他是一位颜、李之学的汲汲追随者,这是确定无疑的。他曾经在一首诗里明确地宣称:“我师颜李宗通备,一炉而冶含万有。”先父对陆、王之学也颇多研究,但远不及对颜、李的学说感情深用心专,《四存编》和《习斋记馀》等是他时时披览的书,圈圈点点,读了不知道多少次。他更是喜欢称引颜、李和颜习斋晚年弟子王源(昆绳)的学说,经常背诵王源《兵论》中借用“控拳而斗”的规律讲解兵法的精彩文字。他努力传扬“文武缺一岂道乎”的观点,强调“不读书万卷,难做通备人”。他相信雍、乾以后逐渐冷落下来的颜、李之学,绝不会就此消亡,除了还有极少数学者坚守颜、李营垒外,在民间,特别是在河北省的民间一定会有流风余韵传存下来。他认为潘文学、李云标所传播的通备武学,就是清初颜李学派的遗绪,或者说是在颜、李学说的影响下形成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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