忧郁的旅程
|||||||| 文 / 程应铸 ||||||||
作者简介:
程应铸,定居纽约,系北美作家协会会员,曾长期为纽约《彼岸》杂志撰写专栏,著有诗集《月光下的徘徊》,译著有《死水恶波》《再见,明天见》《加拿大》《芒果街,我自己的小屋》《重返查令十字街84号》《上校的大衣》《世间的陌生人:梵高心理传记》《信号》等。
本文发表于《华侨新报》1759期第12版
记得,年青时我曾写过这样的句子:“忧郁呵,忧郁,如同藏匿在浮云后的幽月,若隐若现在我的心空;忧郁呵,忧郁,更似一缕缕青烟,无时无刻不在我的胸中弥漫。”回首逝去的漫长岁月,忧郁确是和我结缘甚深,成了我无法摆脱和难以排解的情绪,缠绕着我,桎梏着我,折磨着我。所幸者,生命是顽强的,它不曾因忧郁而陷入沉沦,更不曾因忧郁而被摧毁。
忧郁对于我﹐似乎是一种与生俱来的秉性,早在对人生无甚感悟的孩提时代,在我身上就潜伏着一种莫可名状的伤感。看着路畔弯腰弓背、步履蹒跚的老人,听着邻家痛失亲人时的哀哭,我便会深受感染,跌入怅惘之中作着种种冥想。我不断地寻问:难道痛苦、衰老、死亡,竟是人生的必然!既然人生负有如此沉重的担子,那么何以要来这世上,来生活,来劳作,甚而至于盲目地欢唱和雀跃?而生命的终结又意味着什么?在那繁星闪烁的夜空之外,莫不是还有一个混沌溟蒙的世界在等着我们?生与死的命题就这样令我困惑,使人生在我眼中过早地染上一层灰色,我的幼年也因此失去了许多乐趣。后来,启蒙老师授予我的第一首诗是“天苍苍,野茫茫,风吹草低见牛羊”。这振撼人心的苍凉美,在我,激起的却是一种朦胧的忧郁,一种对宇宙天地广袤无涯的空漠感和一种对生命渺小短暂的寂寞感。
忧郁往往是孤独的孪生物,由于家庭的缘故,使我很早就领受了世态的炎凉。同龄儿童的欺辱,为人师表者的白眼,父母无奈的愁容,都无不在我心中投下浓郁的阴影。由是,我的孤独与日俱增。上学放课后,我每每怀着无诉的悲哀,在街头踯躅。我不想回家,没有地方能成为我的避风港湾。虽然家中有母亲温柔的抚爱,但我知道,母亲同是辗转于生活重压下的弱者,我不忍以我的委屈去引她黯然泪流。我宁可独自揣着忧郁,浪迹于熙熙攘攘的人流之中,漫无目的地读墙上的张贴,看玻璃窗里的陈列,直让那缤纷潦乱的色彩伴和着车辆刺耳的鸣笛,搅得我满脑黏黏糊糊 ......
我的家终于发生了重大的变故,准备举家迁往天寒地荒的塞外。那时我尚未听过苏武牧羊的故事,更不知清代吴汉槎因科场案所累,被放逐不毛之地二十余载的痛楚,因而我不可能明白我们要去的将是一个什么样的所在,迎候我们的又将是什么?我只是期待生活能有所改变,期待我不再孤独,期待新的环境赋予生活以新意。于是在一片零乱和满目的狼藉之中,我翻检着我不愿舍弃的玩具和书籍,构划着给异地的新伙伴一个惊奇。然而,我终于在父亲惶惶不安的叹息声中,在母亲轻如游丝的抽泣声中,在祖母拜佛时颤颤的祈求声中明白了一切,明白这是一个沉重的搬迁。夜晚,在昏黄的灯光下,我默默地守着母亲。憔悴的母亲红肿着眼睛,愁苦扼心地为我们赶制冬衣。她一针针、一线线,将她的忧郁和悲哀,将她对子女的无限爱怜都缝进那厚厚的棉衣之中。我意识到,我将穿着它,负着痛苦,去走完我启步不久的人生之路 ......
后来,在忧郁和孤独的逼迫下,我爱上了文学和音乐,因为我不能没有寄讬和宣泄。我读古人的诗文,在其中获得了情感的共鸣,我似乎不再像以前那样孤独。李煜、李清照、范仲淹都成了我的知己。他们使我的忧郁得到升华,升华为一种美,一种诗境。凉风起了,黄叶落了,一年一度的悲秋时节又到了。我咀嚼着李清照的词句“梧桐更兼细雨,到黄昏、点点滴滴。这次第,怎一个愁字了得!”一种悽楚的美感,漫漫袭来。久久围合着我、浸染着我、陶醉着我。而李后主的“春花秋月何时了,往事知多少”则更是一口忧郁的深潭,我潜入潭底,里面竟是个令人流连忘返的世界,有暗流,有游鱼,有奇异的水草,有各种色彩斑斓的卵石......每当生活的挫折使我倍感孤寂时,我便通过《岳阳楼记》和范公絮絮对语,将我的忧郁溶入那浩渺的洞庭烟波之中。尤是不能忘怀的,在那文化荒漠的“文革”年代,我时常独自介在斗室,熄了灯,关闭了门窗,让柴可夫斯基——这位深受忧郁哺育的大师携着我,在他的音乐领地徘徊,和他共着呼吸,一起对命运进行思索。在他那低迴如诉的旋律中,躁动着压抑的热情,我仿彿触摸到他那颗颤动不安的灵魂。我悟彻他的哲学:人生的沉重,抗争的徒劳,归于沉寂的必然。
由于文学的媒介,我认识了一些真诚的朋友。年轻而郁结的心一经友谊的碰撞,竟然会迸发出一种前所未有的热情和冲动。我放弃了长年苦藏着的孤独,敞开心扉。倾出我如揣珍宝般深藏着的忧郁,倾出以往生活所赋予我的所有辛酸和悲哀,还有对人生和艺术的感悟。我们时常作彻夜的促膝长谈,不惜心力的消耗,我们频频地相互寻访,不顾往返的徒劳。我终于懂得,友谊是孤独的夜行者在茫茫荒原上企盼的星光,是沉溺于忧郁之海的泅游者赖以栖息的绿岛。
就这样,忧郁之于我,不再单单是一种无诉的和压抑着的痛苦,而成了生命的需要。我爱忧郁,忧郁是对人生悲剧本质的敏感,是一种凄美绝伦的诗境,是心与心沟通的栈道,是我生命旅程中难以割舍的情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