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文发表于《华侨新报》1757期地12版
瓦尔登湖遐想
文/索菲
编者语:
2024年10月11日,由华侨新报组织的文学营由蒙特利尔出发,一行人浩浩荡荡向位于美国新罕布什尔州张爱玲故居与麦克道尔文艺营(MacDowell Colony)进发。
一路上文友们边看着满山遍野的红枫叶,边畅聊着他们心目中的文学。讨论着即将去拜访的张爱玲故居与梭罗的瓦尔登湖。
车队沿着美加公路风驰电掣,对讲机里不时传来前后车联络的声音。这是一次文友们的朝圣之旅,也是他们寻找精神家园和创作灵感的旅程。有文友专程从温哥华赶回来,有为报名晚了没有车位的遗憾。总之,在加拿大感恩节的这一天,华侨新报的作家们在这次的文化之旅中度过了一个不同寻常的感恩节!
多年前,几个文友就相约过想去瓦尔登湖看看,却一直没成行。原因之一,竟是因为湖的英文名Walden Pond之故。Pond,那不就是池塘吗?心想不去很遗憾,去了是否会更遗憾呢?为了守住心底那份神秘而美好的印象,这计划就被搁置下来了。
转眼好多年过去,我们经历了生离死别,经历了起起伏伏,从原来追求完美慢慢学会接受生活给与的一切伤痛和残缺,至于是湖还是池塘又有什么关系呢?
带着这种没有任何期待的心情,我跟随华侨新报文学营的十几位文友,在加拿大感恩节前夕驱车来到了在记忆深处沉沉浮浮的瓦尔登湖。
瓦尔登湖位于美国马萨诸塞州东部的康科德镇 (Concord), 我们是早上9点多到的。第一眼就是比想象的大得多,在我看来完全就是湖呀,跟池塘一点不搭界。我好奇Google了一下,它有25万平方米,最长近900米,宽不超过500米,最深有33米。是由1万多年前的冰川退缩形成的。
放眼望去,秋色斑斓, 湖里有人在游泳,岸边有人在垂钓,林间有人在徒步。我们绕着林荫小道,一边欣赏秋色,一边想象梭罗当年在这里的生活场景。低头看,地上有很多橡子,心想要是在这住下起码可以捡些橡子煮来吃,饿不死。这时正好一阵风吹来,一颗橡子打到我身上,感觉它试图跟我对话,一下子就把我拉进私密的氛围,很自然地我就放慢脚步安静的走,籍此倾听更多自然的声音,接收瓦尔登湖传达给我的信息。
想起梭罗在书中写道:“罗马的官员早已决定,隔多长时间进入邻人的园中捡拾跌落在地的橡子不算盗窃……”,那我私藏两颗也不算偷吧?于是心安理得地捡了一大一小两颗橡子,放在手心把玩着一起游湖。
就这样我低头慢走,突然有个声音跟我打招呼 “ Happy Saturday!” 。抬头看,迎面走来一个黑衣长者,看样子有80岁左右了。他杵着登山杖,全身上下都是黑的 — 黑帽子、黑T恤、黑皮带、黑裤子、黑色的旅游鞋,感觉他像是刚从梭罗的小屋里走出来似的,只有一张笑脸和声音是明亮的。他明亮愉快的声音一下子又把我拽回了现实,阳光洒落在林间,影影绰绰,真是一个明媚的周六,我微笑着回应了一句 “Happy Saturday!”。又禁不住想如果他曾是梭罗的朋友,那也是个有200多岁的老灵魂了。我呆呆地看了好一会他在林间慢慢远去的背影,才继续往前走。
当我还在胡思乱想的时候,一阵哗啦哗啦急促的声音从湖里传来。纳闷之时,透过婆娑的红枫,看到水里有两个游泳的身影由远而近。他们沿着瓦尔登湖狭长的方向游去,离岸边不远,速度很快,但很有节奏感。我加快步伐,跟上他们的节奏。过了一会,游在外侧的人慢了下来,问了一句同伴 “Are you OK?”,这时我看清楚应该是一对十七八岁左右的小情侣,女孩的回答我没听见。他们稍稍停留了十来秒,又继续比肩向前游去,这里离起点大概有一半的距离了。他们都挂着橘红色的救生圈,跟红枫相映成趣,太阳照在蓝绿色的湖面上,被溅起的水花上泛起白光,构成一幅有声有色的动感画面。它一下子打破了我脑子里长久以来固有的黑白照印象,就像突然从单调的黑白默片里被拎了出来,扔进活色生香的彩色影片中。从此,瓦尔登湖再也不是沉睡在我记忆深处一张年代久远的模糊照片,而是鲜活的存在。
继续往前,走过一个小木桥,瓦尔登湖在左边,右边是它延伸进来的一个“池塘”。七彩斑斓的秋叶倒映在水中,如莫奈的印象画。几只水鸭两两成双,悠哉游哉。这里倒是跟我凭空想象的Pond很契合呢。
这样想着,就拐进了梭罗当年小木屋的原址,现在只剩下一片空地了,房子已不复存在。许是为了安慰游客,旅游局在书店附近按原样大小(约3 x 5米)复制了一个小木屋,梭罗的雕像站在外面,里面只有壁炉上一小块砖是原装的,其他的原件如中国风的藤床,绿色小书桌等都放到Concord博物馆里收藏了,我们之后参观了。
小木屋原址旁有一大堆石头,也是为游人增添乐趣的,原来的小屋并没有石头地基。梭罗是个handy man,动手能力很强,如书中所写,1845年三月底,他借来一柄斧头,砍伐一些高大的白松树,然后向一个爱尔兰铁路工人买个棚屋,用它的木板和材料,直接在地上搭建框架,用了三个月左右建成了他的小屋。
他在这个小木屋里住了两年两个月零两天,期间过着极其简朴的生活,与自然为伴,享受阅读与思考,正如竖着的木牌上刻着他那句名言所说那样:“ 我走进森林,是因为我希望有意识地生活,只面对生活中最基本的事实,看看我能否学到它要教给我的东西,而不是在我行将离世时,才发现自己从未真正生活过。”
这时一个3-4岁黄头发蓝眼睛的小男孩开心的跑过去爬上石堆玩耍,他的小弟弟见状也挣开爸爸的手要爬上去。他们都长着长长的眼睫毛。
“像他爸爸” ,站在一旁的妈妈说,我们便闲聊了起来。他们一家是从罗德岛过来的,我好奇他们为何带孩子来这里玩?她说:“因为Oliver (四岁的小哥哥) 很喜欢读瓦尔登湖的故事,很多名字和地方他都知道。
“哦,是吗?他能读懂吗?”
“嗯,他们有儿童版的故事。Willy (两岁半的弟弟)也知道不少,当然是从我跟他讲的睡前故事里学的” 。
这让我非常的惊讶,虽然我知道《瓦尔登湖》影响深远,但一直以为这部颇有超验主义哲学的作品,读者应该是成年人。没想到它的受众上至耄耋之年的长者,下至牙牙学语的孩儿。而且的确如这位年轻妈妈所说,稍后在瓦尔登湖书店里,我看到了各种围绕瓦尔登湖的儿童书籍和读物。
闲谈中,突然想到一直令我们困惑的湖或池塘的问题,为何美国人称它为Pond 而不是Lake?她说虽然不十分肯定,觉得大抵因为美国有五大湖等许多湖泊,当他们想到Lake的时候,更多是指像 Michigan Lake 那样的大湖吧?要说这里用Lake也不是不可以。我笑问,那假如让你来定义,你会认为是Pond还是Lake呢?她认真想了想,说:对我来说,因为我们罗德岛在大海边,我还是更偏向于叫它Pond吧。至此,我多少算是比较理解美国人心目中的Pond,跟我们中文里 “池塘” 的语境不完全一样,它实际上也包括不太大的湖,所以瓦尔登“湖”是非常贴切的翻译。
告别了年轻的一家子,我继续沿着湖边小径走去。此时行程正好过半,来到最远的对岸。这时,我看见一个身材高挑的女子从水中出来,她约摸40来岁的样子。目光相遇,我就冲她打个招呼,问她是否从对岸游过来的,她笑了笑说没有啦,只是在周边游了一下。她住在离这里20多分钟的剑桥,经常来这里游泳。天气渐凉,今天是今年最后一次了。闲聊中,了解到她叫Christina,在哈佛大学工作,专门负责手稿的存档。谈到梭罗的影响力,她说甘地、马丁路德金、曼德拉的和平抵抗其实都受到了梭罗的影响。她提到很有意思的一点就是,本来梭罗的哲学思想深受东方的熏陶,后来他又反过来影响东方,比如甘地的非暴力不合作,比如天安门广场学生的静坐,他们都像他一样,试图用和平的方式去抗争。她说当时湖边修了一条铁路,梭罗觉得工业革命的进程破坏了人与自然的和谐,所以他用半隐居的方式提出抗议。说到受东方哲学影响,我记得《瓦尔登湖》里不仅多处引用孔子、孟子、曾子等的名言,还有印度《吠陀经》里的金句;就连他每天清晨在瓦尔登湖沐浴,他都联想到成汤王浴盆上刻的 “苟日新,日日新,又日新”。
如Christina所指,我来到湖边那条铁路。跨过铁道,看见路边还留下一堆堆枕木,其中有一堆摆成十字架的样子,一根枕木指向瓦尔登湖,另外的与铁轨平行指向无尽的远方。不知是碰巧还是有人故意为之,都显得意味深长。
书店肯定是要去的。这里有多个版本的《瓦尔登湖》,还有中文版的。像往常一样,我照例买了一本袖珍型的原著,并在隔壁的游客中心自己动手盖了个黑白邮戳 — 那不复存在的小木屋下方,写着Walden Pond。
这一来,我仿佛又同时拥有两个瓦尔登湖:一个黑白的,一个彩色的。它们时而合二为一,时而又各自前行。
结束三天的感恩节之旅,我们回到了蒙特利尔,仿佛从仙界回到了人间。我把这本书和那两颗橡子,一起放在书架上,和多年前从国内带来的中文版《瓦尔登湖》聚在一起。
于瓦尔登湖,我不过是匆匆过客;但当地的美国人,他们畅游其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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