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文发表于《华侨新报》1759期第13版
凋零的黄玫瑰
文/ 马新云
深秋那天,我叩开了小妹的家门。
小妹现在的家,早已不是十几年前的光景。那时,她住在被称为蒙特利尔贫困区的一栋木制小楼上。现在,她住在聚集着许多华人的社区,这是被称为双拼别墅吧,有一套是她家的,算上地下室和阁楼,有四层了。
登上高台阶,小妹正好为我打开正门。十几年不见,小妹未做修饰的马尾发上套一个黑丝绒裹着的发套,更显得她头顶与前额散在的白发的醒目。圆圆的脸依旧丰满,但细碎的鱼尾纹却清晰而执着。小妹穿一身浅蓝色宽松的运动衣裤,笑着拉着我的手,差点没拽我一个跟头。
进门第一缕气息中,似有淡淡的香。我环视一周,香气是从门旁的衣架传出,我就紧挨在衣架旁。一束淡黄色的玫瑰花映入我的双眼,四根带刺的花枝顶着四朵含苞待放的骨朵,半干未干地捆扎成一束倒挂在一个衣架上。
你在做干花?干花也有香气啊!重新认识小妹,我一时感慨良多。
这是院子里最后几朵花,趁还没开,赶紧摘了。据说白花和淡黄花的香气最浓。搬进这栋房子时,去超市买菜见到有卖的,顺手买来。四年多了,已经长成一大堆。说罢,小妹的脸泛着红,一歪头,不好意思的一笑。
小妹对黄玫瑰的心情,我太知道了。淡黄色的玫瑰,淡淡的香,那正是十几年前把她引入神魂颠倒境地的赞美。看来,她对那个神魂颠倒的时光依旧剪不断。
往事蒙太奇:
小妹的丈夫俗名大胖,在蒙特利尔经营杂货店。三十多岁了,回国找的媳妇是小妹。媒人对小妹说,大胖在加拿大做生意。大胖西装革履,在酒店结婚度蜜月,造了两周便走了。小妹风风光光来到蒙特利尔时,已经大腹便便。小妹见到了穿着油腻夹克的大胖,见到了大胖那个不太明亮的杂货店,住进了那个时不时就听着楼上奔跑打闹声的小屋,一时很高的心气像扎了洞的气球。半夜里,她一脚把打着呼噜的大胖踹下了床。
小妹生了个儿子。小妹也学着打理小店。自己选的日子,自己过下去。夏天,小妹产后身材渐渐复原,她翻出了箱子里那件乔其纱的连衣裙。娇滴滴的淡黄色,温润柔和的质地,配着她滋补的红润的脸庞,美到她自己照镜子时都不好意思的脸红。
淡黄色乔其纱连衣裙是大胖买给她的,她是很喜欢,脱下婚纱就换上了。她记得,大胖看着她傻笑的样子。再次穿上淡黄色的连衣裙,她妩媚动人地迎来了一位背着大提琴的卷发男人。男人叫布朗,他斜倚在柜台前,淡蓝色的眼珠在深眼眶里转动着,就装着像两窝迷人的海水,海水温度上升,海水日益剧增并卷起了浪头。小妹被这带着热浪的海水淹没。
“你就是一朵娇艳的黄玫瑰”,男人说这话用的是磁性的男中音。神魂颠倒,抛下三个月的儿子,小妹跟着布朗私奔了。他们一同回到了加斯佩布朗的老家。布朗的姑姑去世了,他们住进了他姑姑的房子。布朗的姑姑还给他留了些钱,他俩快活了一阵子。泡在甜言蜜语里,小妹好像终于活成了公主。小妹穿着那件乔其纱连衣裙,日夜与布朗腻在一起。布朗的钱花光了,他把小妹介绍到附近一家酒店做清洁工。小妹不再是黄玫瑰。迈着疲乏的双腿踏进家门时,小妹发现隔壁红头发的女人睡在自家的床上。小妹睡了沙发。她在梦里喊着儿子小强时,突然手腕剧痛,接着就被摔在了地上。布朗醉醺醺的瞪着冒火的眼睛看着她。
终于搭上了顺风车,小妹逃回了蒙特利尔。大胖没有吭声,他把儿子交到了小妹的怀里。小妹也不吭声,从此藏起了淡黄色的乔其纱连衣裙。
看看我已经做好的干花。茶几中央淡蓝色的大花瓶中插了一堆黄玫瑰,却都是含苞待放或者微微开启一点花唇。干花,也依旧透着娇艳的质地,乔其纱一般厚重。花瓶旁边是一个长方的镜框,里面的照片上是小妹大胖还有大儿子小强和小儿子小华的合照,每个人都笑的合不拢嘴。
怎么都是花骨朵?我伸手去扒拉干花,小妹拦住了。她说,小心扎手。因为开过了,就做不成干花。花骨朵的花瓣是不容易脱落的。看着我疑惑的眼神,小妹说。
你该把刺弄掉啊,会扎你的手。
我没关系。偶尔扎的出血,也是一种留念。
小妹这痛,是关于大胖还是关于布朗?我没问,小妹也不说。
大胖给了她十几天新婚时的酒店风光,抵不过一句欺骗?布朗一句甜言蜜语,却在千疮百孔之后依旧记着?黄玫瑰的蛊惑,让小妹的神智十几年不能复原。她是陷入斯德哥尔摩定律?还是为了给自己一段海市蜃楼般的刻骨铭心?
你听过黄玫瑰的歌吗?不等我有所反应,小妹边为我倒茶边哼哼唧唧的唱了起来。大多数歌词不很清晰,但我听懂了“别问自己对不对,心中有爱就很美”。
干花瓣包住了心,它的心定格在了温室里。我们呢?长途跋涉之后,谁又逃得了七零八落呢?
写于2024年10月22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