千岛河的夏秋冬
—阿富汗人园丁(续篇)
文/刘爱丽
“阿富汗人园丁”一文发表后,读者们、朋友们都在关心这事的后续。我能与阿富汗人相安无事地合作愉快吗?还是我已经成功地把他们甩了?
朋友说:你说出来嘛,说出来会……好过些(我知道她要这样说)……说出来让我们乐一乐(谁知道她是这样说的)……
读者说:你怎么总是能够把“悲催”的事写得这么欢乐?妙笔生花,让平凡郁闷的生活,开出了幽默之花。期待后续啊。
鞍前马后,忙这忙那的我,没有觉得有写一篇后续的必要,直到……
华侨新报主编黎杨给我发信息,昨天她和小区里的一位华人邻居说起打理花园的事儿,邻居居然说不能请阿富汗那边的人,黎杨问她为什么,邻居说你们报纸上不是登了吗,阿富汗园丁不靠谱!
这一下把我吓出了一身冷汗。对于请园丁这个原本不应该是事的事,大家可能会纳闷,为什么我会这样子的纠结?因为,我觉得自己对阿富汗人有着不正确的刻板印象。因此,我想通过不断的求证,来做出一个符合事实的决定,而不是单凭着对某些国家的人有Phobias(恐惧症)的感觉来处理事情。这下可好,文章效果适得其反的,所有阿富汗园丁都被我加上“不靠谱”的标签了。可见文字的威力何其大,这并不是我想要的结果。
阿富汗园丁在我回加拿大后的第二周就把我的花园整理干净,顺便给我种了花,种了瓜,喷了蜘蛛药,我得以享受每天在庭院吃早餐,听鸟叫的生活。他们之前的工作有跟我签合同,之后每两星期的工作,大眼睛因为懒惰,没有给我文件。大家说好,他每周来一次,一次是除草,第二次是除草加剪树枝,收费三百五十元。我要求他,特别要把河边的灌木剪平了,他也做到了,我还有什么好抱怨的呢?
加拿大地大物博,有一个House(独栋屋)没有什么了不起的。只是我这个房子,来过的朋友都会留有好印象。主要是因为后院的那条河,河的名字是千岛河(Rivière-des-Mille-Îles) 。河流委婉谧静,两岸枫树,夏天时郁郁葱葱,秋天就万紫千红,非常迷人。河流的下游,Celine Dion在那里建了别墅,为了隐私,她想把四周的房子也买下来,可是人家不卖,你出再好的购买价,也抵不上我一个舒适的家。
好几年前,我接待了两个从温哥华来魁北克学法语的小姑娘,她们的活动项目很多是在这条河上进行的。作为临时大家长,我曾经跟她们去探访蝙蝠洞,去观鸟。这是政府的一个交换生免费项目,让魁北克孩子去英语省份学英文,让英文省份的孩子来魁北克学法文,为期两个月。两边家长可以选择接不接待别人的孩子在家住,我两次参加这个项目,把儿子交出去,收留了两个西人闺女。两个月后,项目结束,我的魁北瓜孩子回家时,已经能够说一口流利的地道英文,而来学法语的姑娘依然留在“你好,我的名字叫安琪儿,我喜欢学法语”的水平。
河流两岸的房子多有特点,一些房子会有一个小小的浮动码头,千岛河的河水不深,只适合一些钓鱼船,或者手划的小船,立式桨板。一些房子在临水的后院摆了彩色的椅子,像一朵朵永不凋零的花朵。还有房子建在高坡上,顺带盖一座中国式的凉亭,房主的女儿会在那里演奏乐器,陆上来往的行人会停下来静听,琴拉得不怎么样,可是人们还是醉了。
我后院的这一片河流,河里有容易上钩的鱼,所有喜欢钓鱼的朋友来到我这里都一定有收获,那些鱼不经常被人钓,没有危机意识。我不钓鱼,我喜欢看水,四季交换,水有不同的面貌。水退的时候,露出来的几块大石头是各种鸟儿栖息的好地方,我喜欢红衣主教,喜欢Blue Jay,更喜欢那些本来只应该呆在热带地方的蜂鸟,看着那个小小的身躯,一双不停止拍动的翅膀,我会感动生命的坚强。石头上,多年来,都会出现三只乌龟,像叠积木一样的,从大只的到小只的叠起来,在那里晒太阳。偶尔河面上,会飘过来一叶轻舟,船上的人朝我这里看,我也在厨房朝他们看,为生活添了一些灵动的气息。
夏天的河水是安静的,流水缓缓流动,让我忽发奇想,我要在这片河里种上睡莲,那种像莫奈花园里的睡莲。于是,我在网上买了名贵的四色睡莲,有两种还是带有香味的,还买了四个网筐埋在水里,生怕河水会把花们冲走,我在花的四周压上了大石头。花儿种下的那个夏天,她们只长出了小小的叶子。可是,魁北克的夏天实在太短,我的“花”很快就失去了踪影,我的睡莲梦没有实现。
秋天的时候,千岛河会开始激动起来,没有硝烟的后院,怀着对严峻的天气的即将到来的警觉气氛,变得严肃紧张起来,小松鼠、小浣熊、小兔子、海狸、火鸡都在我家后院忙忙碌碌的准备过冬的粮食。我把黑色的,腋下带有一撅红毛的那种鸟,叫霸王鸟,他们是一款游戏“愤怒的小鸟”的原型。这霸王鸟觉得天下是它们的,更勿论区区小院了。黑鸟追赶叼着红色苹果从高压电线上路过的松鼠,是一道欢乐可笑的风景。
冬天,万物皆静默下来,后院堆满厚厚的积雪,小动物们都不知道藏在哪里了。可是河流依然在流动,我住在这里二十多年,河面只有一次结了冰。恰恰是结冰的这一年,我遇见了天使。天使可以是人,可以是天下万物。我见到的天使是一只漂亮的小鹿,小鹿在后院结了冰的草地上静静地坐着,一动不动的昂首挺胸,天然帅气。小鹿连续几天,清晨就来我家报到,我也就每天一大早起来看他,相看两不厌。有一天,他带着他的家人从结冰的河上慢慢走来,鹿爸爸头上长着一双漂亮的弯鹿角,鹿妈妈体态婀娜,矫健活泼的鹿哥哥,鹿姐姐们亦步亦趋,阳光洒落在冰上,映出闪闪粼光,这分明是一群从天上下凡的精灵。这美妙的景象,我来不及拍下来,却永远留在了心里,在不快乐的时候,会提醒自己,天使曾经来过。
请放心,我没有忘记要继续阿富汗人园丁的故事。
阿富汗人每两星期来一次,只有大眼睛与小草帽。大草帽只是第一次时来充撑场面的专业人士。大眼睛有点懒惰,每次来就光哔哩哔哩的说话,跟我说我必须做这做那,无非要多点生意。你看你的车道的防草沙弄的多难看,他知道是我自己铺的沙,每次来就不忘揶揄一番,要我让他重新做,我说我没钱了。说到钱,自从看到我给大眼睛一沓钞票,小草帽就不跟我说话了,我可以察觉他的愤愤不平,活是他干的多,钱是大眼睛拿的多。我想对他说,少年人,这不是很正常吗?耍嘴皮的人永远赚得多,但他们破产的也快。
于是,小草帽每次的工作都做的非常马虎,除草后,我的车道上,草坪上总会留下一摊一摊的碎草。轮到大眼睛剪后院小灌木的时候,他总是各种的问题,每两分钟喊我名字一次,外面的电插头不行啦,水龙头坏啦,要我把长长的电线拉到家啦。阿富汗人用的工具有一半是我家的。让我不安的是,他们总是在傍晚才来开工,大眼睛总是要跟我拉近乎,习惯了西人的冷冷淡淡的我,太亲热会有被冒犯的感觉。
我对大眼睛的厌烦一点一点增加,直到一天,他不断要求我让他剪树墙,我家的树墙已经触到高压电线,上次他只帮我修剪两边,高处是不能随便碰的,几个星期前,南岸就有一个年轻小伙子因为剪树墙触电丢了性命,小伙子还是专业的剪树工人呢。我跟大眼睛说,我不想你没命,他说我知道怎么做,那些人不懂。大眼睛有一个特点,什么事都愿意尝试去做,不懂也说懂。这不是我们东方人的特点吗?勇敢上进,没有条件创造条件也要上!可是这样的没有根基的勇敢,我很不喜欢,我猛然下决心,不能继续用他们了。
我给大眼睛发信息,任何理由都没有说,只道:谢谢你们的服务,下次你们不用来了,祝好运!
大眼睛打电话来:为什么呀,艾琳,我们有合同说做完这个季节的呀。
我说,我们并没有合同呀,不好意思。不待他回答,我又道声谢,就匆匆把电话挂上。
我害怕面对大眼睛的不断发问,我甚至害怕他会对我展开报复,我睡觉时开了警报。可是,几个星期过去了,什么都没有发生。我找了本地的工人,一组三人,开着一辆洗的干干净净的、车身印有漂亮花卉的大卡车,上面整整齐齐的各式工具,一看就让人放心。魁北克人园丁每星期来一次,利利索索的,15分钟就走人了,废话没有一句。他们收的钱,没有比阿富汗人便宜。
千岛河上的春天是怎样的呢?
在我家后院的河流下游,有一座美丽的历史公园,春天的时候,我看到了睡莲,虽然我不敢肯定这就是我那年种下的睡莲漂到这里来了,但我依然深信这就是我的花,我看到了盛开的黄色,还有粉色,我深信明年还会看到蓝色的,和酒红色的,花长不长在我家河上,也变得不是那么重要了,只要她们开放就好。
春天是怎么样的呢?你想象了,你看到了,你闻到了,你听到了,你感觉到了,那就是春天来临的样子。
■ 本文发表于《华侨新报》1761期第14版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