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历史的空白处
找寻失落的故事
——短篇小说《淖姬轶事》创作谈
文/ 文章
我和东阳美女淖姬的相遇可说偶然中藏着必然。
2022年秋,我回国休假,在南京的哥哥家小住几日,期间参观了六朝博物馆和南京博物院。我是因为写作《玉琮迷踪》而对历史产生兴趣并养成逛博物馆习惯的。这是一部长篇考古历史小说,涉及考古发掘、出土物分析,以及史前时期先民们的生活,出于需要自学了一些相关知识。从那之后,每到一处我都会去当地的博物馆看看。在我眼里,那些遗址、随葬品每一件都可能藏着故事。
在南京博物院,我看到几尊包括铜鼎在内的青铜器,和一幅“黄肠题凑”竖穴木构墓的图片,都与盱眙有关。青铜器是盱眙大云山出土的西汉时期文物,“黄肠题凑”则是一种用粗木段垒成墙壁把整个棺椁包裹起来的丧葬方式,非常震撼。据图片上的文字介绍,“黄肠”是指堆垒在棺椁外的方形黄心柏木,“题凑”则指木头一端向内排列,层层平铺、叠垒成框形的结构。汉代帝王葬制中,皇亲国戚、高官大臣只有经过天子特赐才可享用。介绍文字还提到,目前江苏发现的盱眙大云山江都王刘非墓、高邮天山广陵王刘胥墓即采用此种埋葬形式。
“盱眙大云山”几个字激起了我的好奇心。盱眙县离我的家乡不远,同属淮安市,过去我只知道盱眙的小龙虾很有名,现在看来还有不少像样的出土物,连江都王刘非都埋在那里,莫非这里历史上曾经辉煌过?
自此之后,去盱眙大云山看汉王墓就成了我的一个愿望。
事实上,隋唐运河在元代改道之前,出淮水,入通济渠的关键节点就在盱眙,是江淮通往秦汉关中的必经之路,非常繁华。
次年三月,终于有机会跟随淮安诗词协会的老师们拜访位于盱眙县马坝镇云山村的大云山汉王陵博物馆。博物馆就建在陵墓遗址所在的大云山山顶。大云山并不高,海拔只有七十多米,坡缓无峰,形如北斗,往南一千米,就是当时江都国的东阳城。当日天气晴好,我们一行边走边聊,信步悠闲上山。在博物馆,我意外遇见了淖姬。
当时我已经看过墓主人刘非的金缕玉衣,豪华战车,和各种奢侈陪葬品,正漫不经心地转过拐角,突然眼前一亮:一位女子抚琴而坐,几件出土物摆放在她的下方,有刻着字的漆杯、漆盘,还有女子所弹奏瑟的部件。旁边的解说文字为:大云山十号墓主人为“淖氏”,与埋没在历史长河中的无数后宫女子不同,淖氏是少数见于史书中的诸侯姬妾。淖氏一生服侍过三位诸侯王,历经辗转,最终长眠于江都王陵。她的墓葬被规划在离主墓最近的南区,墓中埋葬着种种珍宝,诉说着墓主人生前的绝代风华。
这是我第一次知道淖姬这个人,当时连“淖”字都不会读。问了同行的荀德麟先生才知道怎么发音。荀老是淮安知名文史学者,学识渊博,擅长诗词歌赋。此次能与他同行参观汉王陵博物馆,也是天意。
汉王陵博物馆之行,淖姬在我心里住了下来。后来发现《史记》中竟然对她身世有记载,特别惊喜。所谓历史,不过是古代史官的笔下春秋,关注的对象也只是帝王将相和皇亲国戚。岌岌无名的后宫女子,是进入不了他们的视野的。她们大多在寂寞中度过一生,像流星划过天空,不留一丝痕迹。淖姬一定有过人之处,才会被三个诸侯王宠幸并在正史中提及。虽然只有寥寥数语,一个温婉美丽的东阳女子形象还是渐渐在我的心里成形了。
关于汉王陵以及十号陪葬墓的淖姬,目前至少有两大谜团:一是江都王刘非死后为什么没有葬在府城江都,而是葬在距此一百多公里的东阳?二是淖姬在刘建自杀身亡后已经嫁给了赵王刘彭祖,如何会出现在刘非的陪葬墓里?我问荀老:淖姬不是去赵国了吗,怎么跟汉王葬在一起?他回答:不知道,这就是你们小说家的事了。我心里一动,萌生了以此为题写一篇小说的念头。正所谓史料穷尽之处小说就开始了。
我把这篇小说定位为写人物,情节设计在尊重史实的前提下贴着人物展开,让人物立起来。小说写成后,我把初稿发给荀老过目。针对原作中淖姬出身微寒这一点,他说淖姬小的时候应该受到了较好的文化教育,性格也比较开朗。历史上王侯的宠姬大体如此,否则难以长久得宠。我争辩,史料记载淖姬的哥哥是武帝宫里的太监,过去是不是穷苦人家的孩子才送进宫做太监?穷人家的孩子连上私塾的机会都没有,怎么可能识文断字呢?先生说,不一定,文化太监也大有人在,秉笔太监还代皇帝起草诏书呢。淖姬天生丽质与慧心好学,使她在特殊机缘下有一定文化素养也是可能的,舞也一定跳得很出众。于是,小说中的淖姬就成了现在的样子。
有人说历史小说是戴着脚镣跳舞,淖姬这个人物因为历史上记录太少意外促成了我有比较大的想象空间。但把细节填进已有的框架时还要符合逻辑才能取信于读者。比如刘非墓的两大未解之谜,作为一个完整的故事,我必须给出令人信服的答案。而淖姬死后葬进汉王墓也成为这篇小说从一开始就设置的最大悬念,直到小说结尾才水落石出,谜底自现。
为某个历史悬案提供谜底,是小说家最得意的时刻,也是小说家的特权。写作《淖姬轶事》,让我重温了在《玉琮迷踪》里给出“三星堆大立人手上拿着什么”的答案时那种令人心醉的感觉。对我而言,这是小说的迷人之处,更是身为小说家的幸福。
《淖姬轶事》最终在北美中文作家协会的《东西》会刊发表。有文友评论:这篇考古历史小说写得炉火纯青,剪裁、文字都好,想象力丰富悠远!还有文友说:叙事很耐心,文字干净、雅致,不可多得。我很受鼓舞,把链接发给荀老,感谢他对我的帮助。他读过之后告诉我,“纸糊的窗棂”要改一下,东汉蔡伦才发明造纸术。
史网恢恢,疏而不漏。
- The End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