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天堂到地狱，经过一片人间欢乐与混乱的乐园。一切始于上帝创造了亚当与夏娃，终于道德审判后充满了诡异怪物和痛苦灵魂的地狱景象。耶罗尼米斯·博斯创作的这幅著名的三联画《人间乐园》（The Garden of Earthly Delights，1490-1510）引领观者穿越到一个充满奇幻、象征又神秘的视觉叙事之中。后人对这幅作品的解读从对肉体纵欲的批判到对终极愉悦的赞颂，始终充满矛盾和多重理解。
耶罗尼米斯·博斯，人间乐园，1490-1510，橡木板上的油画，220 cm × 389 cm，普拉多博物馆，马德里
充满宗教意味的《人间乐园》早已远离当代的情境和文化构成，而艺术家马可·布拉姆贝拉（Marco Brambilla）创作的全景视频拼贴作品《天堂之门》（Heaven's Gate, 2021）则以我们熟悉的大众文化和流行电影为元素，带领观众进入一场好莱坞梦想和纷繁过剩的乐园景观中。
马可·布拉姆贝拉，《天堂之门》, 2021, 8K 彩色视频 ©️Marco Brambilla 图片致谢：Fotografiska影像艺术中心
马可·布拉姆贝拉，《天堂之门》, 2021, 8K 彩色视频 ©️Marco Brambilla 图片致谢：Fotografiska影像艺术中心
《天堂之门》打破了传统的由左至右的横屏观看顺序，而是让叙事由下到上展开，没有具体形象的主角在电子画布中不断上升和下落，进入混乱之中。布拉姆贝拉想表达一个没有具体情节，但又关乎全人类和生命轮回的故事。观众的视线随着这个模糊形象的人类移动，体验一场情绪之旅，并在上升过程中与不同的电影角色产生连接和共鸣。
马可·布拉姆贝拉，《天堂之门》, 2021, 8K 彩色视频 ©️Marco Brambilla 图片致谢：Fotografiska影像艺术中心
利用最先进的数字合成技术，布拉姆贝拉通过对流行电影的筛选和再次剪辑，将电影样本原有的叙事剥离出来，创造新的故事和一种嘲讽式的观看体验。《天堂之门》引用了1980年由迈克尔·西米诺（Michael Cimino）指导的同名电影，这部电影曾因制作预算超出原有的4倍，导致联艺公司的破产，也结束了导演作为“作者”（auteur）的时代，引发电影制片厂对电影占有绝对主导地位的现状。
马可·布拉姆贝拉，《天堂之门》, 2021, 8K 彩色视频 ©️Marco Brambilla 图片致谢：Fotografiska影像艺术中心
在这件作品中，可以看到当今宗教、产业和明星的上升与陨落，虚荣与狂欢，极简与极繁的模因（meme）等视觉信息在无休止地循环，挑战着观者对游戏、新闻、真人秀和好莱坞的认知，批判与讨论了我们正在面对的当代社会、政治与文化危机。
马可·布拉姆贝拉，《天堂之门》, 2021, 8K 彩色视频 ©️Marco Brambilla 图片致谢：Fotografiska影像艺术中心
布拉姆贝拉以这件令人目不暇接的影像作品，印证了传播理论学家马歇尔·麦克卢汉（Marshall Mcluhan）经典的论述“媒介即信息”（the medium is the message），我们正在被信息改变着认知和行为方式。
马可·布拉姆贝拉，《天堂之门》, 拉斯维加斯Sphere放映，2022
马可·布拉姆贝拉，《王者尺度》, 2023, 8K有声投影视频 ©️Marco Brambilla 图片致谢：Fotografiska影像艺术中心
摇滚巨星猫王（埃尔维斯·普雷斯利）在拉斯维加斯再次“复出”。
这如幽灵般的故事在艺术家2023年的新作《王者尺度》（King Size）中上演着。这是摇滚乐队U2为拉斯维加斯为期3个月的驻演委任艺术家布拉姆贝拉创作的作品，并在全球分辨率最高的球形剧院（The Sphere）作为演唱会的开场节目。
U2拉斯维加斯演唱会，2023，拍摄: Kevin Mazur
《王者尺度》将猫王的传奇故事和拉斯维加斯无休止的醉生梦死相互交叠，变成美国梦无序轨迹的隐喻。曾经闪耀的巨星和悲剧性的死亡揭露了美国梦的陨落，不知疲倦的娱乐产业，过度的消费主义和资本主义所带来的复杂现状等黑暗真相。
马可·布拉姆贝拉，《王者尺度》, 2023, 8K有声投影视频 ©️Marco Brambilla 图片致谢：Fotografiska影像艺术中心
从内华达沙漠荒野中升起的小镇，到一座娱乐至死的未来主义大都市，拉斯维加斯最终演变成美国消费主义之路的顶峰与终极象征。猫王也从流行歌手转变成神话人物，在这万花筒般的视觉元素中，坐在这坚不可摧又摇摇欲坠的顶峰审视着一切。
马可·布拉姆贝拉，《王者尺度》, 2023, 8K有声投影视频 ©️Marco Brambilla 图片致谢：Fotografiska影像艺术中心
猫王的复活借助了前沿的AI技术，让巨星的形象可以在不同的元素与风格之间变化，比如身着金色华服的法老猫王，庄严沉思。尖端技术与艺术创造力的融合以及 3D 元素和视觉效果的合成，使马可·布拉姆贝拉得以实现其宏大的艺术表现。他利用AI模型Stable Diffusion处理和训练了大约12000个关于猫王的电影样本，他挑选了大概1000个样本在这部作品中循环播放。布拉姆贝拉认为AI可以让他更快地找到所需的素材，并与AI形成了一种意识流的工作关系。他还使用了Midjourney去“复活”新的猫王形象，并通过CGI技术对样本进行微调和填充细节。
由AI生成的猫王形象。马可·布拉姆贝拉，《王者尺度》, 2023, 8K有声投影视频 ©️Marco Brambilla 图片致谢：Fotografiska影像艺术中心
布拉姆贝拉重新拼贴组合流行文化图像，通过构建数字景观和沉浸式叙事的方式，把过去、现在和未来纷纷铺开在我们眼前，让我们做一场走马灯般过眼云烟的美国梦。
马可·布拉姆贝拉，《王者尺度》, 2023, 8K有声投影视频 ©️Marco Brambilla 图片致谢：Fotografiska影像艺术中心
《双重呈现（Double Feature）》的命名来源于20世纪30年代美国的一种电影放映模式，指影院以一部电影的价格放映两部电影，取代了早期在放映一部故事片后放映各种短片的影映模式。这种模式在美国“大萧条”初期兴起，又在20年后逐渐衰落，折射着好莱坞电影工业与美国经济大背景的兴衰史。艺术家展览的呈现方式也回应了这一怀旧的概念。在Fotografiska的展览现场，观众被投射在镜面墙上不断上升的影像包围，仿佛置身于视觉迷宫之中，眩晕又神秘。
《双重呈现》, 2024, 展览现场，图片致谢：Fotografiska影像艺术中心
以下简称MB
博斯创作的《人间乐园》是一个三联画，观看是从左至右的时间顺序，这些大量的视觉信息具有明显的宗教说教意义，讲述了罪恶的诞生和延续，世间的人类正深深地从事罪恶的愉悦。在你的作品中，水平的观看变成了纵向，带有象征隐喻的事物变成了具象的电影片段。这件充满神秘、奇特和超现实想象的作品是否为你的作品《天堂之门》提供了一些灵感？
MB
是的，我很欣赏博斯的作品，尤其是《人间乐园》，因为它领先于那个时代。这幅作品就像是在奇幻力量的影响下完成的，我觉得他肯定是受到了一些不可见力量的指引来创作这幅画。
但另一个可能对我更重要的影响是勃鲁盖尔（Bruegel），因为他开创了非线性叙事的理念，而这两个作品都深入探讨了绘画中的叙事方式，以及在同一幅画中发生多个场景，这在以前是没有人做到的。所以我认为画卷是向上还是向两侧阅读并不重要，重要的是画布上随着时间推移而展开的多个事件和情境相互的影响。《天堂之门》确实是受到了他们的启发。但从我的构思方式来看，无论是从左到右还是从下到上阅读，我认为这并不是一个重要的因素。
马可·布拉姆贝拉，《天堂之门》, 2021, 8K 彩色视频 ©️Marco Brambilla 图片致谢：Fotografiska影像艺术中心
《天堂之门》由大量的流行文化和电影片段构成，你是如何筛选这些片段，剥离其原有叙事并且放置在全新的语境下呢？
MB
这实际上是《天堂之门》概念的核心部分，即能够选取你可能认识或可能不认识的角色，让他们在这个时间胶囊中不断循环。当你将一部1960年的电影中的角色放在一部1995年的音乐剧角色旁边，再放在今天的漫威电影中的角色旁边时，你会得到这些角色之间从未存在过的奇怪联系和叙事。所以，通过剥离他们原有的叙事并叠加这种循环，并放置在构图中不同的位置和它们的移动方式上创造了不同的意义。对我来说，这是过程中最有趣的部分，能够同时处理许多样本并创造这些在原始电影中从未存在过的联系。对我来说，这就像一个意识流的过程，你试图尽可能多地回忆那一刻，在哪里可以找到那一刻，那一刻代表什么？我在寻找与另一个时刻相连的东西，但记忆并不总是那么准确，所以有时我们会查看成百上千部电影来找到正确的联系。
马可·布拉姆贝拉，《天堂之门》, 2021, 8K 彩色视频 ©️Marco Brambilla 图片致谢：Fotografiska影像艺术中心
我有一个合作的剪辑团队。通常我想得比找东西快，这也是我们在《王者尺度》中使用AI的原因，因为有了AI，我能够非常快速地访问多个样本。我认为这就像使用油漆颜色一样，但显然这要复杂得多，因为你在处理现有材料，这些材料并不完全是你想要的，在搜寻符合的这个过程就是在塑造作品。
作品可能会改变方向，就像一个巨大的拼图，有时可能朝着正确的方向发展，有时你必须修正并重做整个部分。但与一支了解电影的团队合作非常有帮助，他们具有电影方面的百科全书式的知识。这样你就能非常快速地筛选，不会失去那一刻的联想，并且真正使作品变得有趣。
实际上，我喜欢使用非常低技术的方式。我们把电影场景打印出来并贴在墙上，这是无法通过电脑屏幕做到的。通过置身于作品之中，你可以选择和记住镜头是如何结合的。有时我们会在墙上挂上三四百张纸，我们便在这些静态画面中构建作品的画布。
马可·布拉姆贝拉，《天堂之门》, 2021, 8K 彩色视频 ©️Marco Brambilla 图片致谢：Fotografiska影像艺术中心
在极简主义、抽象主义盛行之下，你为何选择极繁主义和具象的片段作为你大部分作品的风格？
MB
这件作品之所以表现为极繁主义，是因为它在讨论“奇观”。我确信尝试极简的方式是可行的，但我还没有找到合适的方式，我也很希望可以找到。有一位名叫卡斯滕 · 霍勒（Carsten Höller）的艺术家，他的作品非常有趣，使用了频闪灯和闪光灯，创造了一种极简形态下，感官上却又有着极繁的体验。所以我认为你完全可以玩转不同的形式来创造那种状态。但当你在讨论电影、好莱坞以及美国相关的文化的时候，极繁主义无疑是传达这些想法更有效的方式。
你曾在好莱坞的经历对你的艺术创作有着怎样的影响？
MB
我在好莱坞的经历让我很早的时候就接触到了一些前沿的工具和技术，这的确影响了我的艺术实践。非常早期我就能够学习和使用数字技术，包括现在也开始使用人工智能。某种程度上这确实是个优势，因为许多艺术家并不能很及时地去使用这些新颖的工具。
马可·布拉姆贝拉，《王者尺度》, 2023, 8K有声投影视频 ©️Marco Brambilla 图片致谢：Fotografiska影像艺术中心
你的作品中有很多对当今社会文化和娱乐产业的批判和讽刺，你如何看待现在信息爆炸式的过载现象？尤其是当AI技术的发展，信息生成指数级增长，随之产生的信息真伪、内容质量以及人类观看习惯和方式的转变等问题？
MB
我认为2013年是一个里程碑，那一年拍摄的照片数量超过了之前所有年份的总和，这来自于智能手机的普及。我认为人工智能将代表一种类似的转变，视觉内容的传输将远超文字。有了像Sora这样的新技术，你只需通过语音提示就能发送家庭假期的视频给他人。这将再次带来视觉沟通和非言语沟通方面的指数级增长，这已经极大地改变了人们在语言和阅读书籍等方面沟通的方式。所以我认为我们已经进入了一种新的沟通时代。
我们接触到的巨大的感官信息量也存在负面影响，它迫使我们形成反射。我们对所见之物的反射性反应会消除无聊、闲暇时间、无事发生的时间。每个人一天中的这些时刻都在被消除，我们可能失去了思考原创事物的可能性。我们没有时间真正拥有思考的时间，没有那些实际上在我们心中产生原创想法的空白空间。这些思考是基于情感和精神的，但我们不断地对视觉刺激做出反应，并且已经成为我们日常生活的一部分。
我记得曾经看到关于东京地铁的视频，每个人都在地铁上看手机。在21世纪初，美国还没有普及这种情况，人们看到这些视频时会说，“我的天，现在地铁上的每个人都在玩手机真是太奇怪了”。然而，现在的纽约、巴黎、马德里、上海，以及世界各地的地铁上情况都一样。所以我认为这种不断连接和参与的想法使你失去了独处于某一时刻的能力。因此，我认为这从根本上改变了我们的行为方式。
马可·布拉姆贝拉，《天堂之门》, 2021, 8K 彩色视频 ©️Marco Brambilla 图片致谢：Fotografiska影像艺术中心
在《王者尺度》中你使用了AI模型去“复活”猫王，让这个摇滚明星永生成为“美国梦”的标志，请问你是从时候开始关注到AI并应用在了你的创作过程中？不同AI模型你在使用后分别有什么感想？
MB
我很早就开始使用人工智能，首先使用的工具是Dall·E,再到Midjourney，Runway，Stable Diffusion，以及Magnific。在《王者尺度》这个项目中之所以使用AI，是因为从概念出发，将猫王变成一个神话是有意义的。这个神话利用人工智能，并将猫王的概念与自由女神像的头部结合起来，创造了一个实际上从未存在过的猫王形象。人工智能还帮助我找到了所有猫王的电影样本。我们能够快速搜索猫王的全部40部电影，并准确找到匹配的镜头。一方面，我将它作为一个工具来帮助创作作品。另一方面，我用它作为工具来实际创造作品的某个具体视觉效果，这与手绘作品还是不同的。我们还使用人工智能生成吉他和麦克风，看看如果它被夸大到抽象的程度会是什么样子。我们在最终作品中使用了其中的一些生成的图片。
马可·布拉姆贝拉，《天堂之门》, 2021, 8K 彩色视频 ©️Marco Brambilla 图片致谢：Fotografiska影像艺术中心
《双重呈现》作为你在中国的首次个展，你的感受如何？在你的作品中绝大部分呈现的是以美国为主的欧美流行文化，你在展览筹备和与观众的交流对话中是否感受到了什么差异？
MB
我认为艺术世界的有趣之处在于它有一种共同的语言。所以在上海筹备“双重呈现”展览的过程中，实际上与我过去在世界其他地方的经历非常相似，尤其是在使用基于时间的媒体和视频等方面。我觉得上海有很多优秀的资源和人才，巴黎、伦敦、纽约等地也是如此。在与上海的团队合作有着非常自然的默契。而且我认为这里的技术也非常先进，他们倾向于从技术的角度思考问题，体现了非常高的能力水平。因此，将作品转换成可以在这个特定的空间中是非常容易的。最具挑战性的事情实际上是将其适应于空间，因为这件作品已在世界各地的多个展馆中展出，每次展出都有略微不同的效果，它必须适应将要展出的地点的具体情况。在上海，它已经以一种非常特定的方式适应了Fotografiska的空间。
马可·布拉姆贝拉，《王者尺度》, 2023, 8K有声投影视频 ©️Marco Brambilla 图片致谢：Fotografiska影像艺术中心
撰文、整理
Euphy, Alaric
马可·布拉姆贝拉（Marco Brambilla）是一位在伦敦工作和生活的艺术家，以其对流行和已有图像进行复杂的重新语境化和在视频装置与艺术中开创性地使用数字成像技术而闻名。布拉姆贝拉的作品被国际广泛展览、收藏于纽约现代艺术博物馆、纽约古根海姆博物馆、旧金山现代艺术博物馆、和迈阿密佩雷斯博物馆等众多机构。
布拉姆贝拉曾展出多件公共艺术装置，包括在纽约弗瑞兹艺术博览会期间，于纽约世贸中心Oculus的《楼梯下的裸体3号》（Nude Descending Staircase No.3），在拉斯维加斯"球幕"展出的《天堂之门》, 以及在纽约时代广场的"午夜时刻"系列中的《阿波罗18号》(2015年)和《模拟乌托邦》(2024年)。他的作品还曾在威尼斯电影节（Venice Film Festival）、圣丹斯电影节（Sundance Film Festivals）以及瑞士巴塞尔的贝耶勒基金会（Fondation Beyeler）展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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