随着中国改革开放四十年经济高速发展，新自由主义、消费主义和后现代性思潮的温床为新一代青年提供了良好的物质基础。然而，这种富裕的“中转站状态”其实远不及老牌资本主义国家那样稳固。因此，从整体社会到个体命运，都随时面临着地缘政治紧张带来的外部威胁和个体焦虑、认知失调等内生问题。
2020年，艺术家黄河山在作品中虚构了“秃力富”这个形象。此人是个秃顶、圆肚的中年人，有钱的同时还有一颗兼济天下的心。于是，他邀请黄河山来做“秃力城”项目的设计师，围绕这个社会主义塑料朋克世界，创造了一系列荒诞却浪漫的都市传说，成为互联网最神秘的美学组织，很快“万物皆可秃力”，秃力城有了大量线上居民。
黄河山，《秃力城》系列：秃力房地产目录，2020-至今，虚拟建筑IP项目，图片致谢艺术家
黄河山的另一个身份是设计师，学生时代的他和日本平面设计师高田唯一样，是民间野生设计的崇拜者。高田唯称自己的作品为“全丑”，他追寻的是丑陋本身、错误本身，以促使人们重新思考审美的平等性和对于个性事物的包容度。而对黄河山来说，他关注的始终是中国社会现实存在的问题，以及城市面容、细节与这些问题的关联。
黄河山从不在意自己的身份到底是艺术家或设计师，因为无论处于什么位置，他干的似乎都是同一件事。正如他所说“秃力城是在混乱无序中找到自己的规则，构成了一种可运行的景观”，用最无厘头的视觉语言来揭示世界的本质，他的艺术关心我们每一个人，也与我们共同生长。
黄河山，《秃力城》系列：大佛，2020-至今，虚拟建筑IP项目，图片致谢艺术家
黄河山，《秃力城》系列：城中村，2020-至今，虚拟建筑IP项目，图片致谢艺术家
黄河山，《秃力城》系列，2020-至今，虚拟建筑IP项目，视频片段截取自艺术家视频号
《秃力城》（Too Rich City，2020）是数字艺术家黄河山策划的魔幻现实主义虚拟城市构建项目，试图探讨在消费社会背景下虚构时空产生的荒诞诗意，是一场对现代社会工具理性的反叛。（注：“工具理性”是社会学家马克斯·韦伯提出的概念，指通过精确计算功利的方法最有效达至目的的理性，是一种以工具崇拜和技术主义为生存目标的价值观。）
《秃力城》的实践，离不开艺术家于清华美院毕业设计时的田野调查。当年，黄河山探访北京和广州的城乡结合部地区，耗时三年拍摄了大量生动的民间“野生设计”素材，深受如此生猛的信息传播方式的启发，将野生设计元素体现在秃力城的街头巷尾。
黄河山，《野生设计》，2017，设计研究，书籍，图片致谢艺术家
站在秃力城某高楼的一角向外眺望，浮现在人们眼前的是新旧交替时期被遗忘的建筑物、字体复古却经久不衰的店面招牌、错综复杂的临时棚架、暗藏玄机的霓虹灯和指示牌，还有不规则运动着的卡通元素……
虚拟的秃力城让“物”失去了“真”的特权。这座荒诞魔幻的中华塑料朋克虚拟城市，以一种近乎哲学的建造方式，糅合高雅和低俗，形成独特的中国城乡结合部式的数字景观——一个没有“底部”的乌托邦。这是时代冲击下现代人不经意忽略的失落和荒诞，人为虚构的概念和符号将这个世界浇筑固化成型。
黄河山，《秃力城》系列：春天，2020-至今，虚拟建筑IP项目，图片致谢艺术家
秃力城的底部是一片电子蓝色。黄河山说：“秃力城的人因为没有底部的概念，便也没有堕落这个概念。”视频作品制作初期，艺术家发现：当他在AE软件里使用“俯看”功能时，建筑物都呈片状竖立着，底层一片空白，这恰好符合秃力城的隐喻。有些观众告诉他，秃力城是自己的赛博家乡，过一段时间就会回家看一看，想象自己在空无一人的城市，某座大楼的楼顶。这是许多人的情感和精神共识筑起的城市，它不需要地基，即使是在虚拟空间里。
黄河山，《秃力城》系列：针灸人，2020-至今，虚拟建筑IP项目，视频片段截取自艺术家视频号
秃力城的原始素材里有很多城中村的小镇景观，其中蕴含的市井文化和烟火气息还得追溯到黄河山的童年回忆。他的老家在广东江门鹤山市鹤城镇，从小在镇上长大，随处可见轻工厂和外来务工者，热闹而混乱的环境让他对这般生命力记忆犹新。因此，在创造秃力城时也会强调这种富有生活气息的场景和具有时代象征的典型商业建筑。
黄河山，《秃力城》系列：城中村，2020-至今，虚拟建筑IP项目，图片致谢艺术家
在秃力城的世界观里，极速膨胀的城市东边堆积了许多体量巨大但是时态错乱的建筑群，拥挤又空旷的都市似乎被锁死在某一科技链条中，停滞肃静之下散发着喧嚣、震荡、不安的诗意。由于秃力城没有底部的概念，这些通过想象构建起的秩序，以指向不明的象征形式漂浮在秃力城顶部，昭示了这片隐秘时空的符号意志。这些顶部被人们称为“东边灯塔”。
黄河山，《秃力城》系列：大佛，2020-至今，虚拟建筑IP项目，视频片段致谢艺术家
2023年，展览“秃力城的顶部-东边灯塔”在广州LPS在地公园举办，呈现了以我国上世纪八九十年代楼顶的飞碟造型作为原型的建筑，例如中国第一批旋转餐厅：南京金陵饭店，广东佛山旋宫酒店，北京西苑饭店，广州花园酒店……展览包含影像、图片、模型、装置、文本等综合媒介，展览门票及部分展品采用了AR形式，为观众进入秃力城的世界打开了不同的通道。
黄河山，《秃力城》系列，2020-至今，AR，虚拟建筑IP项目，图片致谢艺术家
“顶部是一个重要的概念，是我们在认知一个大空间或城市的时候会联想到的边界和范围，它代表了整栋建筑的意志”。黄河山介绍说：“在八九十年代期间，中国兴起了一股后现代主义风格的建筑潮流，但受限于经济能力和建造技术，大多数建筑的制作达不到完美的状态，只能通过改变屋顶的造型来传达意义和概念。”
在黄河山看来，东方社会人们的生活结构是呈金字塔型的，中国人都渴望爬到金字塔顶端。这和西方不太一样，人们选择当园丁、猎人、赛车手，或任何其他普通的职业，也能够自得其乐并从中找到人生的意义。但大部分中国人都很要强，想做人上人，这也是秃力城顶部的隐喻之一。
黄河山，《秃力城》系列，2020-至今，虚拟建筑IP项目，图片致谢艺术家
黄河山，《秃力城》系列，2020-至今，虚拟建筑IP项目，淘宝造物节，图片致谢艺术家
黄河山，《秃力城》系列：秃力宜家，2020-至今，虚拟建筑IP项目，图片致谢艺术家
黄河山，《秃力城》系列：春游，2020-至今，虚拟建筑IP项目，图片致谢艺术家
《秃力城》的灵感来源于海量真实世界的样本，可以说它是属于集体共创的作品。在艺术家心里，秃力城的精神是复杂的、立体的，并不想传达明确的观点和立场。当你感到疲惫时，回到这个无厘头的精神家园，开启一道无需付出任何代价的房间门，等待你的，将是一个开放世界……
黄河山，《秃力城》系列，2020-至今，虚拟建筑IP项目，新书图片，图片致谢艺术家
为了生成不同版本的《秃力城》，在选取元素、调整视觉和构图、拼贴等步骤中，您需要考虑并把控哪些问题和细节？那些真实和荒诞的元素是如何并置在一起的？
我会统一每个元素的光影，这些素材需要在类似的天气、阳光照射的角度下拍摄。另外就是素材之间的透视关系，组合在一起要真实、不违和。我喜欢在秃力城里用一些比较大的物体，这主要和中国现在的象形文化有关。比如我们很熟悉的河北省三河市的网红建筑——天子大酒店，它的外表是由“福禄寿”三星彩塑构成的巨大建筑。还有广州的“铜钱大楼”（广州圆大厦），巨大的铜钱形状为当地的塑料交易带来好运……这些建筑的出现在这个阶段的中国是一个典型现象，特别能代表当下中国人的心态：在历史巨变之下，大家希望改造这个社会，或者彰显某种权力、思想，这些被我运用到秃力城的创作中。
随着《秃力城》的不断衍生，这个项目的创作思维有没有发生变化？中途有没有过瓶颈期？
《秃力城》是一个不断变化的作品。《秃力城》的历史并不是现实世界的历史，按照朝代和时间去计算和衡量。我想用“格式历史学”这个词去定义秃力城的历史，因为秃力城的创作在不同时期有不同的代表性的文件格式。例如最初是由图片构成的，是JPG的格式，后来开始做短视频，就变成MP4的格式，同时也有一些文字的描述，有文本的格式。到现在我们正在做的新网站，变成了这种网站后台代码的格式。
《秃力城》是根据格式不断变换的产物，就像讲述人类历史的一本书里写到，到底是人类驯化了小麦还是小麦驯化了人类？不同时期的格式为秃力城划分出不同的界限，每个时期会产生不同的特点，换到另一种模式后，秃力城的表达和内涵会发生变化。我也希望它是一个不断生长的作品。瓶颈期肯定存在，尤其不同格式之间的转换期其实很困难，花了很长时间才完成了从图片到视频的突破。
黄河山，《秃力城》系列，2020-至今，虚拟建筑IP项目，图片致谢艺术家
您个人对《秃力城》的情感是什么样的？这个诞生于疫情的作品对您而言是一种怎样的存在？
是很奇妙的一种感觉。我当时也没有想到《秃力城》能做这么久，它给我的生活带来了很多的苦难、不开心，也有很多开心，很复杂，就是艺术家在创作时对作品容易产生的又爱又恨的感觉。
目前，“秃力城建设队”有多少活跃的成员？在您看来，“秃力”到底是一种怎样的力？您觉得这些所谓的粉丝为什么会对秃力宇宙如此沉迷？
有好几个社群，大家每天都会在群里发东西。“秃力”最通俗的解释就是一种遭受了社会毒打之后获得的能力（头秃了之后就获得的能力）。我觉得粉丝对《秃力城》的着迷，就是对赛博家乡的依赖，很多人都会在评论区提到这个词。另外就是《秃力城》传达出的精神力量，习惯了这个世界上所有不好的事物，见惯了各种苦难和阴暗面却依然热爱这个世界，这种人就会喜欢秃力城。
黄河山，《秃力城》系列：水塔之家，2020-至今，虚拟建筑IP项目，图片致谢艺术家
黄河山，《秃力城》系列，2020-至今，虚拟建筑IP项目，新书图片，图片致谢艺术家
黄河山，《秃力城》系列，2020-至今，虚拟建筑IP项目，OPENFILE当代视觉艺术节，上海K11展览现场，2024，图片致谢艺术家
您有想过改变《秃力城》的呈现形式吗？未来，这个项目会有哪些进展？
目前可预见的改变是我们正在做的网站。它是VR全景浏览的形式，进入网站可以360度旋转，能从各个视角看到秃力城。并且有一些可以点击进入的房间，注册成为秃力城市民能拥有自己个人的临时的家，玩家可以写日记、即时聊天、邀请朋友来家做客。
黄河山，《秃力城》系列，2020-至今，虚拟建筑IP项目，新网站截图，图片致谢艺术家
撰文
李忆红
编辑
Euphy
黄河山 数字艺术家，关注中国城市化数字化进程中个体生存状态与剧变环境的冲突，代表作品有《野生设计》《假宜家——城中村家具交换计划》《秃力城》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