谈到卜筮,在古老的中华文化传统中,它从上古伏羲时代起就一直存在,占筮方法从灼龟甲、揲蓍,发展到后来的金钱卦、数字卦,再到今天层出不穷的手机应用程序在线占卜。这一被视为超自然的、玄学的、甚至“迷信”范畴的、在科学理性之外的求测行为从未因自然科学、人类认知和现代性的发展而式微,相反,近些年来,它在青年群体中尤其备受推崇。
《新神秘主义》(New Mystics),2021-至今,艺术家长期合作探索平台,将魔法、神秘主义、仪式、AI、机器学习和游戏引擎融合在一起的网页项目,由艺术家Alice Bucknell发起组织
作为中华文化源头的《易经》即始于卜筮,历经了伏羲氏画先天八卦,周文王推演六十四卦及卦爻辞,以及孔子补充系辞传,以其“六十四卦三百八十四爻”笼罩万物,构建了一套完整的符号系统来探讨整个世界运行的法则和规律。这使《易经》不仅仅是一部关于卜筮的典籍,更为占卜本身提供了一个尚未分化的自然科学、人文科学与哲学的背景和方法论。
网络上将电子的“开”(On)与“关”(Off)作为比喻用于理解“易经”中的阴(开)和阳(关),在电路图中,“开”是允许电流通过,不过在易经哲学中是不正确的:阳代表“活跃”
瑞士心理学家卡尔·荣格将《易经》的占筮原理解释为“共时性”,他指出成卦之时的情境与所得卦爻在时空及性质上相契合,一连串—过去、现在和未来的—事件都是同一情境中的组成因素,而这情境显示出一幅合理且可以理解的图象,亦即《易经》中的卦象及其所象征的事物的意象。随着现代物理学、计算机科学、遗传学等自然科学的发展,许多后人会在《易经》中找到与这些学科的关联。
考虑到今天的信息技术时代,尤其值得提及的或许应该是莱布尼茨在研读《易经》后发现,其中所谓的“一阴一阳之谓道”与自己的二进制不谋而合。在1703年法国皇家科学院备忘录上,莱布尼茨发表了《二进制运算的解释》(Explication de l'arithmétique binaire, qui se sert des seuls caractères 0 et 1 avec des remarques sur son utilité et sur ce qu'elle donne le sens des anciennes figures chinoises de Fohy),所用的例子里便有八卦卦象与0到7八个数字的二进制表示的对应,以及与数学上八阶矩阵的相似之处。不论是否为巧合,《易经》自身的思想价值以及对《易经》的各方解读和实践也让更多现代人认识到,植根于《易经》的占卜术和各类术数远非任何玄秘的巫术,而是基于自然律和历史及个人经验的一种预测和理解世界的方法,甚或可以说是一门朴实无华的艺术形式。
莱布尼茨,《新二进制算术解释——只使用0和1两个字符的二进制算术》,对其实用性的评论,并说明如何体现了佛羲古代中国符号的含义,1705年出版,巴黎:让·布多,第一版,硬皮装帧
在一些艺术家的跨媒介实践中,周易思想及其占卦原理被带入艺术创作的方法论中,形成一种传统与当代、外部与内部的互动方式,在延续周易占卜系统中的一些内容的同时也试图重构它们当下的意义解读。算法艺术家白小墨兼具计算机通信和电子音乐作曲的专业背景,其创作类型横跨电子音乐、视听艺术现场演出、声音装置、影像装置、灯光装置、电子装置、机械装置等,他以计算机为工具,开发软件程序,利用数据和算法生成音乐、声音和影像,或是自动生成计算机指令以控制灯光、电机、机械臂等器具。
使用算法生成的计算机视听交互作品《万物》(The World,2017)即源于白小墨对周易的研究,该作品基于他开发的一个用于周易卜卦的程序,以图形化的界面动态地呈现卦名、卦象、卦辞和爻辞等内容。后来又加入了声音引擎,用算法生成一些极简电子音,最后再用声音中的信号来驱动卦名和卦象的生成变化。观众在某一刻也不妨留意自己注意到的某一卦象是否正应验了自己的心中所想。
白小墨,《万物》,2017,沉浸式空间,音视频装置,激光、视频投影、无限生成时长,电子科技大学·四川美术学院展览现场,成都,2019,拍摄:Zeng Yuqing
台湾裔美国艺术家Chenhung Chen的创作常常通过对技术物的编织探索科技对于人的存在境况的影响。在她2017年的系列装置作品《I Ching in America》(暂译 易经在美国,2017-至今)中,由电脑桌构成的雕塑骨架和由各种电线与电子元件构成的大型钩编电子织物被用来代表《易经》中的一个卦象。在Chen看来,导电线圈和光纤电缆传输的电流恰如“气”在人体内的流动,该系列作品将之转化为新形态的技术网格,透过这些材料的相互缠结,编织出一个充满能量的、混沌的,却又宛若生命体的装置。它们不同的形态对应了《易经》里六十四卦不同的卦象,以此表现在艺术家的个人经验中不同境遇和状态的显露。
Chenhung Chen,《易经在美国》,2017-至今,系列雕塑装置,电线、电子元件、导电线圈、编织物等
而像约翰·凯奇(John Cage,1912-1992)这样的艺术家,则将易经占卜的偶然性作为他日后创作的基本方法论和准则。凯奇把占卦的行为称为“偶然操作”(chance operations);在理查德·科斯特拉内茨(Richard Kostelanetz)的访谈集《与凯奇对话》(Conversing with Cage,1988)中,他描述了如何将自己的意图从作品中去除,并将其交给《易经》,在不以个人意图和偏好决定作品走向的情况下来创作。凯奇最初进行“偶然操作”时,他甚至会在短途旅途中投掷硬币,只为生成大量卦象,用以构建其作品。后来他雇佣了一名助手来进行掷硬币的操作,最后他采用了Ed Kobrin为他设计的计算机程序。
约翰凯奇,《变化之音乐(Peters版本)》,1961,乐谱
凯奇将《易经》作为一种机制,用以过滤自己的意图,从而享受意料之外的结果。《变化之音乐》(Music of Changes,1951)是他用《易经》创作的第一部完整的音乐作品。在创作《预制钢琴协奏曲》(Concerto for Prepared Piano and Chamber Orchestra,1950-1951)时,凯奇看到了该作品中使用的图表与卦象图表之间的关联。因此,他首先在该协奏曲的第三乐章中使用了“偶然操作”。David Revill在他所著的凯奇传记《咆哮的沉默》(The Roaring Silence: John Cage: A Life,1992)中详细介绍了这一作曲过程,并确认凯奇在其“偶然操作”中确实使用到了动爻。与前两乐章相比,第三乐章给人印象最深的是长时间的静默,而第三乐章中出现的空白处理,正因《易经》的偶然操作将这种空缺引入了凯奇的作品中。
约翰凯奇,《变化之音乐》,1951,手稿片段,乐谱,图源:the John Cage Trust
事实上,占卜的过程就好比一场心灵的凝神静听,一个让能量流转、汇聚的过程,在这过程中形成一种广泛的感应机制,既有同自己内在的感应,也有同集体记忆及外部世界的时间和空间的感应。而当占卜在如今技术的推动下已形成一种风靡时下的流行文化时,则大大增加了它的娱乐性和开放性。但此时我们不得不提出疑虑,科技的快捷让从前这门古老的文化技艺逐渐失去其独有的仪式性和人的肉身参与性及能动性时,占卜的全面数码化及娱乐化是否也在一定程度上意味着其灵晕的没落?
撰文
李素超
编辑
Euphy
白小墨算法艺术家,亚洲数字艺术奖获得者,现任四川音乐学院实验艺术学院副院长,同时也是数字媒体艺术四川省重点实验室副主任,四川省音乐产业协会常务副会长,中国电子音乐学会理事,中国电影家协会声音艺术工作委员会专家委员,中国计算机学会计算艺术分会常务委员,中国人工智能学会艺术与人工智能专委会委员。他以计算机为工具,开发软件程序,使用数据和算法生成作品中的视觉和听觉内容,或是自动生成计算机指令以控制灯光和机械装置。他的创作类型多样,包括电子音乐、Audio-Visual现场演出、声音装置、影像装置、灯光装置、电子机械装置等。
Chen是一位驻扎在洛杉矶的当代艺术家,她利用混合媒介的绘画、雕塑和装置艺术来探索现代性,通过转化找到和购买的工业材料。陈的作品调查了物理、社会和精神结构以及它们在当代文化中的交汇点。
Chen的作品曾在纽约长岛市PS1、台北华光博物馆、UVU伍德伯里艺术博物馆、马林当代艺术博物馆、圣地亚哥艺术学院、加州理工大学波莫纳校区的Kellogg大学艺术画廊、富勒顿学院艺术画廊、克拉夫顿山学院艺术画廊、El Camino学院艺术画廊、斯德哥尔摩Grafiska Sallskapet Galleri、托伦斯艺术博物馆、纽约儿童艺术博物馆、洛杉矶主博物馆、Gallery 825、沃尔特·麦西尔画廊和罗伯茨项目、Wonzimer画廊、洛杉矶以及赫尔辛基的Galleria Rankka等地展出。2018年,在兰卡斯特艺术与历史博物馆举办了个展,并在蒙特雷半岛学院艺术画廊举办了双人展。2023年,她在洛杉矶国际机场第7航站楼艺术画廊举办个展。
约翰·凯奇(1912-1992)是美国先锋派古典音乐作曲家,阿诺德·勋伯格的学生。他最有名的作品是1952年作曲的《4'33"》,全曲三个乐章,却没有任何一个音符。他是几率音乐(aleatory music,或“机会音乐”(chance music))、延伸技巧(extended technique,乐器的非标准使用)、电子音乐的先驱。虽然他是一个具有争议的人物,但仍普遍被认为是他的年代中最重要的作曲家之一。他同时是一位蘑菇专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