饥渴地成为图像，扭曲着、崩坏着

STAFFONLY 2025 春夏季 “Lost In Errors”（迷失谬误）的故事要从STAFFONLY 和KAUKAU 设计工作室的相遇说起。

最初，成立于2015 年的STAFFONLY 专注于“制服”这一男装形态。对于他们自己，概括STAFFONLY 也是困难的，因为每一季都不一样。后真相时代下，普通人注意力向四面八方漫射，STAFFONLY 的注意力沿着看不见的函数线递归计算，兜兜转转回到了时代的病症上。你会看到，他们在每一季服饰的材料和主题上施展着千奇百怪的想象力，就像在办公室入口架设了一台MRI扫描仪：将大脑里的错误和真实照穿。

STAFFONLY早期妆造测试 图源STAFFONLY 

在英国，Une Yea 主修配饰设计。衣服和配饰是身体的义肢和延伸，是身体零部件的转译语言。转译不是发生在诘屈聱牙的后人类黑话，或是本土精英之间一次面向“中产”的习语翻译，而是时时刻刻发生在工作室里。转译发生在设计师思考、制作的劳动层面：将平面语言转译成三维语言，将被动的信息接收转化成主动的输出。2024 年春夏系列的“Procrastination”时代拖延症主题融合了图钉和卷纸、涂改带和文件夹等办公元素，模特沿着涂改带拉起的横条全副倒行。配饰则被做成铅笔屑样式的袜子，带有巴洛克般华丽的花边，夹克领展示着剖骨刀刃般冰冷优雅的曲线。

在STAFFONLY 的工作室里，很难不注意到几件工装裤上印着“Blooper & Blunder”的字样，“Blooper”指的是拍摄影视剧里的笑场场景，“Blunder”指的是出错的片段。有时，喜剧片总是在拍摄中不断调整，导演和演员索性将错就错，沿着一个段子岔到另一个段子上。STAFFONLY 想做的事情或许就是将错就错。在“Blooper & Blunder”系列中，他们从“人”的身份出发，绕了一圈，回到图像引起的视觉错误和信息差本身上。他们留意到游戏中的建模和贴模与服装设计的工作逻辑很像，都是将二维的图像贴在3D 的模具上，使它尽可能“复刻”或“模仿”高分辨率图像带来的真实感。只是在服装里，一层“皮”应该被贴到“正确”的位置上。

‍STAFFONLY，“Blooper & Blunder”系列，图源STAFFONLY

视觉逻辑曾经追求在二维上建立三维视觉之幻，《博物志》（Naturalis Historia）（又译作“自然史”，老普林尼著，公元77年）记载，巴尔拉修（Parrhasius）靠绘画极度逼真的静物，给人看到实物之感，成为最初的错视画（Trompe l’oeil）。在软件3D 模拟的早期，C4D 等3D 建模软件试图通过层层渲染至接近逼真的效果，却时常出现失真或诡异的结果。根据1970 年日本机器人专家森政弘提出的理论，当人形接近人时，会激发人怜爱的感觉，而当接近程度接近一个峰值时，好感度会骤降谷底，引起人的恐惧，形成所谓“恐怖谷”效应。

这次，他们决定错下去，让这层图像随意附着，抛弃正确的位置。工作室散布着被拉扯变形的模特照片、屏幕上绿幕形成的负空间、贴图下的断裂成数块的原稿以及被撕扯成流苏的帽饰，这些奇妙的元素形成时装的编码。他们将这些元素做成一系列衣帽，再将第一层衣服的图案转印在第二层面料上，如人披着另一个人的“人皮”，成为“它是它的贴皮”的讯号。视觉错误的本质是信息组成的参差，它解释了超媒介的介入，人作为自己信息的产销者，依靠视觉确认世界，而视觉有时充满欺骗。

即将登台于10 月上海时装周的2025 春夏主题“Lost In Errors”以错视为主题，提取了游戏中的“穿模”或C4D 中出现的“贴图错误”，以及软件生成的故障美学（glitch aesthetics），大胆地将这些视觉黄金法则的反面搬于秀场之上，引人不适却藏着一丝趣味性。STAFFONLY 认为，C4D 软件加载3D 模型时像素块一粒一粒的细化给观看者一种“拆盲盒”的感觉。如果秀场后台发生的一切是信息的“黑箱”，不妨将加载中可能出现的情况拉至前台，关键不是呈现了什么，而是你看到了什么。

在平面设计的领域，也有人在想着相似的事情，迷失在视觉错误中，又在视觉错误中清醒。2018 年，川渝基因、深圳长大、荷兰求学的李梓菲（灰灰）在上海联合创立了一个跨学科的小型视觉设计社群KAUKAU，他们的作品曾获得纽约TDC 等设计奖项的肯定。每年，在商业合作之外，灰灰会带着工作室同事们一起自发完成几个思辨设计类项目。“Nonsense Saver/ 空谈保护程序”便是一个他们在持续进行的字体项目，它是一次关于字体叙事的小范围尝试。KAUKAU 结合三维影像、综合材料装置、印刷物等多种视觉手段，围绕日常生活中指数级增长的网络新闻所构成的数据景观，他们设计了一款英文字体。26 个字母分别对应一个单词，每个单词代表着由团队经过大量检索、最终精挑细选出的一条病毒式快速传播的网络新闻。他们以字体和出版物的形式留存2020-2021 年间全球互联网上层出不穷的“网络新闻快照”，比如D 代表“Drunk”, 引用了一则中国云南大象在花园中喝醉的新闻；W（wishes），许愿池在疫情期间把大家许愿的钱用来交房租…… 标题“保护程序”来自小说家兼编程工程师Edward Halter：“互联网时代的信息超负荷传播和数字化野蛮生长，一切社会生活都变得多管齐下。对于我们来说，工作和生活的时效间隙已经转化为眼前不知所谓的保护程序。”

《迷失东京》，这部千禧年初的爱情电影敏锐地捕捉到全球化早年时代人们面对瞬时信息交流产生的失语状态，放弃翻译甚至转译，接受失言和沉默的力量。互联网2.0 时代的网络病毒在3.0 时代几乎销声匿迹，取而代之的是日常信息的病毒化散播和生长。日常不再看到错误与正确信息的对立，而是看到错误信息的乔装、吞噬宿主，甚至与宿主共生：“他者”与“我们”、“真实”和“虚假”的界限前所未有地模糊。

STAFFONLY 的Une Yea 在一次项目中结识了灰灰，后来又在书展上偶遇了“Nonsense Saver”字体项目书。两个INTJ型工作室开始一起工作，从“Nonsense Saver”共同迷失在错误中。KAUKAU 负责 SS2025（STAFFONLY 推出的第18 个项目）的秀场设计，用信息与视觉的“胡言乱语”，玩一场视觉诈骗，而STAFFONLY 则要用时装与妆造去走一场关于后真相的秀，用错误的力量再吸收和转化。

STAFFONLY 和KAUKAU 不约而同地提到黑特· 史德耶尔（Hito Steyerl）对于这个系列的影响。史德耶尔在2009 年提出，互联网上传播的大量图像是低清、模糊、充满噪点、盗版、不合规和无序复制的坏图像（Poor Image）。人工智能制造出的大量底层讯息和庞大信息积累，如同链式反应般释放核能，在这一切无尽增熵的过程中，释放的何尝不是新的“坏图像”？在她的文章《数据之海：数据真理妄想与（错误）模式识别》（2016）中，史德耶尔认为 “图像植入从视觉上呈现了那些产销者网络的无意识”。监控用户的图像记录着它们的眼球运动、行为、偏好，让他们在审美上堕入习得式无助的境地。当现实被数字技术所扭曲和重塑，算法主义入侵现实的后真相时代里，文本、符号、数字、代码组成的信息脚手架成为一个巨大的埃舍尔悖论城堡，每个人都在不断向上走，四折循环后却回到了原地。当设计、文字和时尚等创意类工作者，受到人工智能生产链创造的大量信息的冲击时，给创意工作的链条上强植入一条低端的底层材料链，如何甄别与筛选将是每个人都需要自保的能力。Une Yea 提到乔恩· 拉夫曼（Jon Rafman）的录像作品讨论了图像如何放大个人的观看路径，作品《Still Life (Betamale)》（2013）用悬顶屏幕不间断播放处理过的网络图像，引发一种类似于网飞刷剧的饕餮式观看（binge-watching）效应，盲目被动地摄入信息，堆满整个身心，思想变得臃肿，无论逆行或者退化，都已万念俱足。

9 月的中秋，贝碧嘉台风扰乱了高温。Une Yea 回到工作室继续在电脑前，和KAUKAU 讨论视觉的下一步走向，之后和音乐人开会，为秀场寻找一种合适的声音。她想象：这应该是一种机械但缺乏明显时间刻度的声音。

电脑上放着SOPHIE 的MV。在合成器模仿的环境噪音中，一张女人的脸随着节拍拉长，如橡皮膜似地扭曲着。

SOPHIE 在《Faceshopping》中唱着：

My face is the front of shop

我的脸是店的招牌

My face is the real shop front

我的脸是真正的店面

My shop is the f ace I front

我的店是我的这张脸

I'm real when I shop my face

刷脸时才是真正的我

到了最后的最后，我们不再渴望图像，而成为了图像本身。未完成的衣装金蝉脱壳，图像饥渴地派生着、扭曲着，直到在10 月10日的秀场上，成为本体。

*本文刊载在Meta Eye Paper 001，即将于10月19日正式发行，敬请期待。

撰文

Edel

编辑

Euphy

STAFFONLY 是一个充满能量的追求独特审美趣味的男装品牌，现品牌工作室常驻上海。品牌成立以来相继与鬼冢虎、Puma、UGG、Juicy Couture、Mini Cooper、League of Legends英雄联盟……等国内外知名品牌联名合作。STAFFONLY 提供了远超越于这个词本身的想象空间，他们关注的是隐藏于表象之下事物运转的逻辑，以及团体/组织带来的身份特质与集体归属感。他们鼓励人们保持好奇心和幽默感，打破权威，探索生活中的未知领域。

KAUKAU是一个由设计师、艺术家、写作者、程序员、工程师组成的跨学科小型设计社群，专注于提供有效的视觉解法，包括但不限于艺术指导、品牌视觉、出版物、影像、摄影、装置、界面设计等。我们尝试在当下的各种技术和视觉语言中探索多样化的解决方案，用独特的视觉思维与他人建立联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