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格拉底之死”和拒绝受审的被告人

文摘   社会   2024-08-22 17:25   上海  
再次旁听
2024年8月19日14点30分,上海闵行区法院浦江法庭的第一法庭,距离开庭时间已经过去了一个小时,被告人依然没有出庭,审判席继续空无一人。

(空旷的审判席和被告人席)
奇怪的是,公诉人也好似提前预知了法庭上将要出现的缺席一幕,自8月18日原定的开庭日期的两天里从未露面。

(同样“缺席”的公诉人,周荣律师拍摄)
法庭上,辩护团队和二十余位旁听者安静的等待——旁听者中有被告人的父亲、律师、学生和关注这个案子的企业主

(被告人的父亲正望向辩护人)

前情提要

这是一件被控通过销售生发洗发水实施诈骗的案件。

5月13日,本案第一次开庭时,我完整的旁听了第一天的庭审——第一、第二被告人的辩护人滔滔不绝的发表着关于回避、管辖的观点,并不时与试图打断他们的法官激烈争吵,尽管让人惊心动魄的法槌声响彻法庭,也始终未能帮助法官主导庭审节奏——只要庭审没有按照辩护人预想的方向进行,法庭就仿佛一台深陷泥沼的车,法官从一开始就力不从心。

说实话,庭审令我这个旁听者也感到极度的紧张和疲惫。

作为律师,我既惊叹、佩服本案辩护人缜密、机敏而又剽悍的庭审风格,又苦恼的思索如此激烈对抗是否真的能让当事人实现期望的结果,最后则越来越好奇这个庭审最后到底会通向什么结局?

(本案第一次开庭时闵行法院大门外)

由于时间冲突,后面两天的庭审我没办法继续旁听,而第一天旁听中亦步亦趋记录的两三千字内容也丝毫理不出头绪,最后不得不放弃写一篇成型的旁听记的想法,这一度让我非常遗憾。

关于这个案件的部分情况,可以阅读辩护人团队的以下文章了解:

《刑辩笔记 | 何智娟律师:不相信法律的,到底是谁?》

《有它违规,无它违法?创业者王修的“米诺地尔”陷阱》

第一次的三天庭审结束后,旁听微信群里安静了两个多月。

7月19日,旁听群里突然传出本案更换主审法官、重新开庭的消息。

(第一次开庭3个月后,本案更换法官、重新开庭)

庭审好比一场对抗性比赛,开庭如开赛,而法官好比裁判员——一旦开庭,控、辩双方便定要分出个胜负。谁能想象比赛正酣之际,裁判员自行吹响了比赛结束的哨声,并擅自宣布比赛作废、择日重赛

然而,重新开庭之后的庭审节奏依然没能如愿掌握在新法官手里,而通过笔名为“辩护人小柴”细腻、睿智的文笔,我们这些法庭之外的旁听者每天都能及时了解到精彩甚至有趣的庭审进展——尤其这位卢法官,即便在文字中,他的言谈甚至心理活动都是那么鲜活、饱满:

《上海记:换了一个不让辩护人说话的法官?》

《上海记贰:为了一支笔,开了一天庭?》

《上海记叁:为什么领导让我审这个案子?》

《上海记肆:卢法官瞬间击碎了我的幻想》

随着辩护人小柴的文章每日发布,短短几天时间,旁听群人数便接近百人。

我甚至认为,小柴正式坐上这个案子的旁听席,意义可能不亚于卢法官坐上这个案子的审判席。

换裁判员没换运动员,辩方的表现始终不能让新裁判员满意,新裁判员也决定直接干预赛程。

有了第一次乱操作,围绕这个案子的小动作好像也就没有遮遮掩掩的必要了,也没有了羞羞答答的心理负担——分案审理、各个击破——令人强烈的感受到“不想让谁赢、谁就不能赢”的杀伐霸气。

案子再次休庭。

卢法官对另一诈骗案作出无罪判决

时间来到8月19日,本案第三次开庭的第一天。

8月19日9点30分,被告人的父亲在法庭外等待)

(等待进入法庭的旁听者)

旁听者进入法庭后,被书记员告知正式开庭前需要先对另一个案子宣判——然而就是在这种毫无心理准备的情况下,法庭上的二十多人,无意间集体见证了一名被控诈骗7000万元的被告人被当庭宣告无罪!

在法官宣读判决书的短短两分钟里,那名女辩护人从眉头紧锁到慢慢张大嘴,直到判决结果被说出前的最后几秒钟,她才用不敢相信又万分惊喜的表情看旁听席,竖了一下大拇指后,无声的说出了“无罪”两个字。

当旁听者们几乎要脱口而出的“无罪”终于被法官说出的一瞬间,我和身旁的家属情不自禁的用力鼓起了掌,当然,很快被法警和法官制止了。

家属已经完全无法控制情绪几乎在嚎啕大哭,旁听的律师同行和学生大概也都是第一次亲历这样的法庭场景,并没有太多的喧哗——但酷热天气和逼仄空间带来的压抑、不适瞬间消失了。

(本次开庭的出庭通知书)

出庭通知书上显示,这次的庭审时长是足足三个月。

从5月的初夏到12月的初冬,是这个案子可预测的庭审跨度——熬过酷暑,即将进入宜人的秋季——气温仍高,但已不再酷热难耐

法庭上的气氛发生了微妙的变化。

就在半小时前,所有关心这个案子的人心情都是沉重的,连续三个多月的高强度庭审,对所有人都是煎熬。

但此时此刻,严阵以待的辩护人和挤满旁听席的旁听者,正在安静、耐心的等待被告人的到场和正式开庭:

《上海记伍:等待王修》

同样的法庭、同样的法官、同样的罪名,开庭前的这个无罪判决,不能不令人产生新的期待!

闵行法院的古希腊风格建筑

8月19日14点30分,上海闵行区法院浦江法庭的第一法庭,距离开庭时间已经过去了一个小时,被告人依然没有出庭,审判席和公诉人席也依然空无一人。

等待之际,我想起了闵行法院独具特色的古希腊风格建筑。

浦江法庭大楼的外墙上,同时使用了古希腊最经典的多立克、爱奥尼亚和柯林斯三种不同时期的经典柱子

(闵行法院浦江法庭大楼外观,一楼使用了多立克风格柱子

闵行法院浦江法庭大楼

见证了无罪判决的这个午后,上海烈日当空、蓝天纤尘不染,阳光之下的法庭大楼愈加给人壮、挺拔的冲击感

(闵行法院浦江法庭大楼二楼的柯林斯风格柱子

(闵行法院浦江法庭大楼二楼窗户两侧是爱奥尼亚风格柱子

甚至室内的门框,也使用了平面化的多立克形象,庄重、端正。

(闵行法院浦江法庭大楼内的木门

闵行法院本部则是非常典型的美国国会大厦式建筑风格——这应该也是大部分人走近闵行法院时的第一印象。

即便站在距离法院几条街之外的路口远眺,也能看到法院大楼巨大的中央圆顶和支撑它的几十根古希腊风格廊柱。

(远眺闵行法院本部大楼

如果不是悬挂着国徽,很难想到这是中国的司法机关。

(闵行法院本部大楼

“苏格拉底之死”和拒绝受审的被告人

8月20日上午,被告人依然没有到庭。

下午,在始终没有得到法庭关于被告人为何拒绝出庭具体说明的情况下,辩护人亲自到看守所会见了解具体情况。

据说,卢法官在劝说被告人时,两人有下面两句对话。

法官问:拒不出庭是不是为了逃避审判?逃避处罚?

被告人说:我无辜被羁押,每天都在接受惩罚。

随处可见的古希腊风格建筑、法庭、法律、审判……尤其是上面两句反差强烈的对话,都让我不得不想起关于古希腊的另一个脍炙人口的故事——苏格拉底之死。

(名画《苏格拉底之死》

古希腊时代除了留给后世古典大气的建筑风格外,更是现代政治、司法文明的重要源泉,仿古希腊建筑的规划者和决策者们,应该多少也心怀一点憧憬。

公元前399年,在雅典城邦,博学、睿智、善辩的苏格拉底被陪审团以“不敬神”和“蛊惑青年”的罪名判处死刑。
等待执行死刑的过程中,苏格拉底本来是有机会逃走的,他的朋友甚至已经准备好了贿赂看守帮助他逃走。
但苏格拉底却说:
“逃监是毁坏国家和法律的行为,如果法庭的判决不生效力、被人随意废弃,那么国家还能存在吗?
逃监是蔑视法律的行为,是践踏自己立下的契约,是最下贱的奴才干的勾当。
如果我含冤而死,这不是法律的原因,而是由于恶人的蓄意。
如果我无耻逃亡,以错还错、以恶报恶,毁伤的不仅是法律,而且是我自己、我的朋友和我的国家。”

(苏格拉底雕像
两千多年前的古希腊,苏格拉底服从判决,主动“选择”了死亡。
两千多年后,一座古希腊风格的法庭上,被告人拒绝接受审判。
静悄悄的法庭上,越来越多的人在等待判决。
《上海记陆:这个法庭静悄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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