澧县边山河|母亲的玉米地
乐活
文化
2024-10-09 08:52
湖南
作者简介:周继志,湖南澧县人,1965年生,曾当过民办教师、工人、团干、企业管理人员、报纸副刊编辑。出版有散文集《回望故乡》《故乡的异乡人》《故乡散记》等三部,是当代“新乡土写作”代表人物,文集《故乡的异乡人》曾获第九届丁玲文学奖一等奖。陈克军计划种甜玉米,一种可以当水果吃的品种。他流转了几百亩地,种的是棉花。棉花过季之后,接下来,就该种甜玉米了。他订购了一批甜玉米种子,是荆州农科院专为荆州本地培育的。我们边山河毗邻荆州,几乎在同一纬度上,地理环境与气候条件与荆州毫无二致,荆州能种的植物,澧县也差不到哪里去。陈克军说,这种甜玉米,只要在八月上旬种下去,收成就会有保证。母亲种着几分地,其中就有玉米,当然是春种夏收的那种,品种叫糯玉米。糯玉米收获之后,地还空着,隔断时间,就该种油菜了。陈克军要种的甜玉米,生长期短,大约在油菜播种前就可以收获了,并不耽误种油菜。我在陈克军那里匀了两罐种子,我想,母亲一定会很欢喜。她爱种地,只要支持她种地,她就欢喜得不行。那时已经是八月初了。听说要种玉米,母亲就直摇头,说秋季长不出玉米来。帮我们家做家务的段姐也一个劲地打破,说什么“白露风一起,么得都扫光”。我迟疑了,又找陈克军确认,陈克军蛮有把握,说,普通玉米当然不行,但这个品种,是春秋两季都适合我们这里种植的品种,收成不会有问题。我把陈克军的话转述给母亲,她说,既然这样,就试一回呗,地反正空着,试一试,只套那么大个力。八月八号我从陈克军那里取来种子,八月九号母亲就找了春师傅来帮忙播种。春师傅离我们家几里地,近七十岁了,身子骨很硬朗,母亲种地,一些体力活,都是他来帮忙。当然,不是白帮,一个工多少钱,母亲都和他结得灵灵醒醒。他是乡里不错的瓦匠,当瓦匠时,要200多块钱一天,但做农活,就只能依行就市,拿到的工钱,只是他做瓦工的一半。他这样收工钱,并非是对我们的优惠,别人家也一样。他置有耕地机、播种器,还有一辆机动三轮车,这些都是他挣钱的工具。他是瓦匠,也帮人种地,偶尔还跑跑运输,他是一个勤快的人。八月的天气,骄阳似火。春师傅在傍晚时分来耕地,几分地,耕地机突突突几下就完事了,地耕完,开沟打垅也顺带就完成了,这是机械耕作的好处,省力、快捷。接下来,就是播种,玉米装进播种器里,按照一定的行距,也很快就播种完了。春师傅亦农亦匠,应该算做农活的老把式了。播完种之后,他说,天气这么干,只怕要浇点水,苗才出得来。于是,浇水。我开始巴望着玉米长出苗来。两罐玉米种子,母亲原先的玉米地只种下去一半,还剩下一罐多。春师傅拿了些回去,他听我说甜玉米好吃,就想着也种一点给外孙吃。他有两个女儿,两个外孙,都没有和他住在一起。老婆跟着小女儿住,已经很多年和他不住在一起了。两个人性格不合,住在一起就吵架。春师傅等于是个单身汉。他挣钱不少,但舍不得自己享用,农村里的好东西,他都想方设法地给女儿、外孙弄过去。春师傅拿走一些玉米种子之后,那罐已经开封的种子还剩一些,母亲舍不得扔了,就将剩下的种子种在了菜地里。还是春师傅帮的忙。这次,春师傅先把菜地浇过水之后才播种,正是这一改变,菜地里的玉米与原先玉米地里的玉米竟然有了不同的命运。同一个人,做同一件事,也有结果迥异的时候。母亲平时有什么好种子,喜欢与人分享,这次的甜玉米,却分享不出去,谁都以为甜玉米就是秋玉米,所以,没有开封的那一罐,就只好等来年开春再说了。不几天,三三两两地有玉米开始出苗了。青葱一般的嫩叶钻出土层,我好像看到一棵棵甜玉米已经长成,内心里有满满的成就感。隔几天,再去看,发现原先玉米地里种的和菜地里种的不大一样,菜单里的出苗均匀,而原先玉米地里的则东一片西一片地裸露着土地,没有出苗的迹象。母亲说,看来下种之前把地窜湿很重要,那些没生出的种子肯定就出不了苗了。也就是在这个时候,她开始担心天旱会影响玉米的生长,开始给玉米地浇水。家门前的池塘,有七八亩水面,靠山水蓄水。池塘离玉米地也不远,大约六七十米,母亲平时浇菜地,备有电动抽水机,现在,又派上了浇玉米地的用场。八月的天气,虽然已经立秋,但秋老虎日甚一日。四季葱被晒枯了,干黄的葱叶在太阳的炙烤下似乎要燃气火苗来。辣椒叶则象刚刚杀过青的茶叶,卷着蔫蔫的叶子,艰难地挂在辣椒杆上,辣椒就像皱着眉的小老头,看不出一点油亮之色。茄子耐受力要好一些,但结的果实普遍变小了。苦瓜也要好一点,只是叶片似乎变细小了些。最不堪的是豆角,长长的藤蔓上挂满黄叶。这还是母亲每天早晚浇水的结果。母亲给菜地浇水,早上五点就开始了,晚上则要到暑气消退一些之后才能进行,每浇一轮,总要花个一两个小时。菜地里的玉米苗长势很好,但原先种玉米的那块地,稀稀拉拉的一些苗子,长得一片破败。我劝母亲放弃那一片地,她开始不同意,几天后,却告诉我,她准备放弃那片玉米地了。原因是一直以来,那片地浇水,都是采取的喷洒的方式,造成了土地板结,不松土,庄稼长不起来,松土,已经不能动用机械了,只能人工去做。母亲有天早上带着段姐去松土,又发现玉米苗遭了虫子,不打药,那些玉米苗肯定会被虫子啃完,而打药,是母亲无法接受的。她一直引以骄傲的事,就是自己种的菜从来不打农药,这也成了她坚持要自己种菜的理由。她灭虫,有很多土办法。辣椒水、花椒水、草木灰……但玉米苗上的虫,她不想管了。也许,对于那片出苗不齐整的玉米地,她内心并不看好,玉米苗被虫啃了,正好给了她放弃的理由。人们做事,往往是受一些理由的驱使,理由会使得其所做的事显得顺理成章。母亲种菜,她的理由是自己种的菜不打农药,吃着放心。我和我姐姐、弟弟觉得母亲年纪那么大了,还要挖地、锄草、栽种,甚至很重的体力活,都怕她过于辛劳,但见到她种地种得那么开心,也就听之任之了,于是,几姐弟形成共识:不鼓励,不反对。我们的理由是,她开心,也是件好事。入秋之后,我们那一片地方,几乎就没有正经下过一场雨。持续的干旱,使得抗旱成为母亲最看重的事。她起床早,一般早上四点多就会起来,不抗旱的日子,会坐在堂屋的沙发上刷抖音。但现在她没心思刷手机了,她惦记着浇水呢。抽水机只需插上电就可以工作,但浇水要管住喷头,需要手拿着,一垄地一垄地地浇过去,费时间,要耐心,也需要体力。在地里站上一两个小时,对于一个八十四岁的老人,不是件容易的事。虽说早上没有太阳,但温度依然高,一趟水浇下来,她往往全身是汗。有几次,汗流多了,她显得虚脱,不想吃早餐。每每这时,我就很自责:明明早就想在菜地装上滴灌系统的,但就因为对于母亲种菜,我们有过“不鼓励,不反对”的态度,也就不在减轻她劳动强度上动脑筋,结果,就是让母亲受累。母亲本不是农人出身,她教书,对于农活本不是十分里手,很多种地的经验,都是退休后种菜摸索出来的。她性格中还有一股子执着劲,比如干旱,一般人也会有所应对,但对于持续性的干旱,往往就不理睬了。母亲却坚持她的抗旱,早晚都给作物浇水。如果说早上浇水已经很累人了,晚上浇水则不仅累,而且多了些麻烦。地面被太阳照了一整天,没早上凉快,天黑,能见度不好,需要照明。母亲备了旷工灯,晚上浇水用。春天的菜地,蜗牛多时,她去捡蜗牛,也是晚上,也要用矿工灯。有一天,我们在吃午饭,天气突然变了,刚刚还明晃晃的太阳不见了,窗外阴云翻涌。很快就下起雨来。啊呀,真好,妈,今天你不用浇水了。我为终于下雨了而兴奋。然而,雨只是劈里啪啦下了一阵就停了,天很快转晴,大太阳又出来了。这是初秋特有的天气现象,我们称为“跑暴”。那几天,每天都会跑一次暴,但母亲浇水并没有停止。她说,那点跑暴的雨,地皮都没打湿,哪做得了指望?甜玉米种下去一个月左右,玉米苗已经长出来有一人多高了,叶片颀长,颜色青绿,看起来很精神。有一天,母亲兴奋地告诉我,菜地里的玉米开始抽穗了,长出的玉米棒看样子个头不会小。玉米是喜光的作物,持续的阳光对其光合作用无疑是有利的,但干旱会使得它缺乏雨水的滋润,母亲天长日久给它浇水,保证了它生长所需要的水分,它给母亲的回馈,应该差不到哪里去。我去看菜地里那片玉米,的确,它们长势喜人。一棵棵玉米杆挤在一起,绿油油的腰身疏密有序,壮实得象竹竿。花穗朝天盛开,沾满花粉,有一些野蜂围绕着上面,我认得那是长颈蜂,喜欢蜇人。但你不去惹它,也没事。果穗斜斜地立在玉米杆上,露出一辔辔玉米须,它们是玉米灌浆的见证,颜色新鲜,说明正陈灌浆,而它逐渐枯萎时,玉米粒就成熟了。天仍然没下雨,母亲照旧早晚一次地在浇水。菜地里,茄子苗已经拔除,新种了小白菜、萝卜,都长出了寸许的嫩苗。土地不负人,它只需要一点水,就长得出庄稼来,种什么,就长什么,从来如此。编辑:玫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