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大平|澧州才女雷玉映
乐活
文化
2024-10-27 09:45
湖南
作者简介:苏大平,湖南澧县梦溪人。有中短篇小说、散文、诗赋发表于《芙蓉》《广州文艺》《湖南文学》《湘江文艺》《雪莲》《六盘山》《中华辞赋》等刊物。参加过毛泽东文学院第七期专题文学研讨班、第二十期中青年作家班、《湖南文学》第一期小说班、鲁迅文学院“湖南小说班”学习,中短篇小说获第5、6两届常德原创文艺奖。 雷玉映,字半吟,号绿窗散人,澧州人。其出身官宦之家。相对来说,她自小生活应该比较优渥,也受到了很好的教育。作为一名女性,她在她的那个时代,很少抛头露面,基本上处于一种男子附庸的地位。如果要表述她,似乎有一种固执的“准确”视角,即:婺川知县雷畹香女,湘潭监生何官麦室。按照常理,她只能像影子一样暗淡,在生也只是若隐若现的存在,很难在这世间留下关于自己个人的什么信息。但奇妙的是那些具有魔力的文字,或者说诗歌,让她得以不仅照亮了自己独特的生命历程,也让自己不依附于任何人而光彩熠熠,与世长存。可是要谈她,必须要提及她周围的那一群人。她是女儿,是妻子,是儿媳,是学生,也是朋友,她的社会圈子虽然局限于家庭和狭小的亲人师友交际,但依然不能抑制她鲜活敏感的心灵对这世界的感受与倾诉。也许恰恰是这片过于狭小的天地,让她越发寄望于诗歌来抒发情感,书写个性——尽管那还是谨慎的,小心翼翼的,含蓄而内敛,尽量合乎“雅正”,但充满了细腻而复杂情感的灵魂,吐露出来的心声,可以窥见那份炽热与真诚。当时间缓慢流逝,喧嚣沉寂,浮华尽灭,那些不可一世者终成凄凉泥土,无人知晓。而这小小的吟喔不息的生命,却让那些在世间演绎过的瞬间的欣忧畏怖,因文字而一次次重复再现,将她生命里的冷热,真实地呈现在我们面前。关于她的家世,资料稀少,不足深入了解。从她的诗作里,我们可以看出她父亲雷畹香的点滴履历。畹香有可能是他的字,或者号,明显是取自屈子《离骚》“滋兰九畹”之意。查考《直隶澧州志》,进士举人诸条下,并无畹香其人。当然也有可能阙载,或者是其他原因疏漏所致。雷玉映在她的诗作《重泛汉江 并序》中说:“先严以贵州婺川令差办楚铅,辛亥(乾隆五十六年1791)秋回任,余侍母由汉江还澧,今四十年矣(道光十一年,1831年)。”其中信息,透露出雷畹香的一次仕途履历,曾经在乾隆五十六年差办楚铅公事完结,再回婺川县令任上。清代主要以铅锌鼓铸制钱,而滇黔一带产铅,所以朝廷对此格外重视。《毕节县志稿·卷之六鼓铸》里就提及“又运楚铅,其数每岁大吏酌定,故无常额。自厂运至永宁,交委员转运汉口出售。”《清实录·乾隆朝实录卷之一千二百七十三》也记载:“贵州巡抚李庆棻奏、黔省每年应办楚铅二百五十万斤。委员解赴湖北汉口铅局。以供各省采买鼓铸之用。”可以看出,雷畹香就是被地方大吏从县令任上委以重任,押解楚铅,出差到过汉口的。这一次汉口之行,一家人应该有短暂的团聚。但当雷畹香回贵州之时,妻女却没有随行,而是自汉口江行回澧。家人分离,自然别情依依。其时雷玉映究竟多大,尚不可知。不过从侍母二字来看,应该至少即将成年。雷玉映生命里最亲密的人,无过于她的夫君何官麦。这位湘潭监生,同样出生官宦之家。门当户对,加上情趣相投,两个人的感情自然非常深厚。可惜这位男子时运不济,一生颠沛流离,在仕途上可以说毫无成就,真可谓乃翁“不肖之子”。雷玉映公公何光晟,字曙亭,号东晓,湘潭人。乾隆二十五年(1760年)举人,历署咸宁、南漳知县,补蒲圻令,署荆州汉阳通判,兴国知州。何光晟的履历可谓一帆风顺,从代理知县,做到实职县令,然后一路做到知州,春风得意,可想而知。他和雷畹香的交集,我们暂不得知,但官场之上,湘人之间的交谊,应该不足为奇。尤其是雷畹香差办楚铅到过汉口,可能与曾任汉阳通判的何光晟有所过从。二人最后能够结为儿女亲家,其密切关系,亦见一斑。何不仅是官员,也是诗人兼学者,有《爱吾庐诗文集》《山火集》《咨余录》一卷传世。相较之下,其子可用潦倒形容。何官麦,字莆田,国子生。《沅湘耆旧集》录其诗九首。小传称:“莆田为曙亭大令光晟之子,屡试举人不第,为人司记室。”他是国子生,可知得益于父辈的荫蔽,取得了步入仕途的资格。可能由于这个名分后来流于形式与名誉而已,加上他自己的性格并不热衷于钻营逢迎,于是就沉滞下吏,一直干着所谓记室也就是今天的秘书工作,并不在当时的体制之内,属于临聘人员一类。正因为如此,工作极不稳定,常常四处飘零。不但他自己过得颠沛淋漓,连带妻儿也是如此,“所至恒尽室以行”,可见其日子还是过得非常清贫的。但这男子固有其乐,“好为诗,矢口即成,有诗万余首。”后来有一个学者,叫做毛青垣,“力为删削,得若干首。”编成了《莆田诗草》。在并不令人乐观的现实生活里,夫妇也依然相亲相爱,“其妻雷玉映亦能诗,与唱和甚多。”精神的高度契合,抵消了他们共同面对的种种不如意。这对雷玉映来说,未尝不是一件幸事——至少,她遇见了人生难得的知音。执子之手,相偕白头,在她看来,并非空话一句。雷玉映的诗作,当然不可能反映广阔的现实社会。她毕竟是局限于闺阁之中的“女流之辈”。只是在与夫君双宿双栖的流离转徙间,窥见了社会某些侧面的一鳞半爪,但这不是她关注的。她不是老杜那样的所谓现实主义诗人,她只专注于自己体验的欢喜忧愁,或者闲适自在。她是舒缓的,优雅的,甚至柔弱的,底色有点忧伤,那种女性自带的弱弱的忧伤。她的诗歌主要是写对亲人的思念与挂牵,对离别的忧伤无奈,对合家团聚的欣喜,对安定生活的满足,对人生少有的美好时刻的赞美和热爱,如此等等,看似无关紧要,无足轻重,但造语清丽婉转,情思深沉,动人心弦。作为一个远嫁的女儿,对于养育自己的父母的思念,自是出于天然。在一个早晨,雨才停住,院子里桐叶上雨水还在滴沥,她写道:“雨霁人初起,桐阴滴尚残。游鱼知水暖,飞鸟怯风寒。对镜愁难遣,思亲泪不干。音书何处寄,乡国路漫漫。”(<早起>)全诗晓畅平淡,如话家常,却语浅意丰。雨住滴残,犹如思念,似断而不能断。游鱼飞鸟,水暖风寒,一知字,一怯字,消息何等婉转!鱼不离水,故觉其暖;鸟去乘风,故畏怯其寒,是以物喻境,情自现矣。复又直笔承接,对镜思亲,双泪潸潸,所以故者,在音书难达,乡国路远。仅此一诗,足见其人风致。而在另一首归乡省亲的诗里,她则表达了那种近乡情怯的复杂情感。“远水接天浮,风吹一叶舟。人声喧古渡,渔火聚芳洲。帆影兼云过,波声带月流。近家心更迫,翻憾路悠悠。”(《归省澧州江中杂咏》)诗歌就如一幅幅蒙太奇画面,充满了鲜明的声与色。远水、长天、小舟、人流、古渡、渔火、芳洲、帆影、云彩、波光、月影,构成了沿途所见的缤纷物象,加上风声、水声,恍若随其经历了一次长久的旅行。离家越来越近,但是却忽然产生一种奇怪的感觉,心情越来越急迫,恨不得立即到家,反而感到这短短的路程一下子变得很长很长了。“近家心更迫,翻憾路悠悠”,写情如此,即使唐人宋之问,也不过如此。雷玉映夫妇之间,聚散离别,也属常有。诗以送别,正是常见的题中之义。何官麦需要养家,必然四处觅职。奔波在外,自然牵动雷玉映的心弦。古语云:行船跑马三分忧,作为妻子,怎能不为夫君在外的安危担心?思念就不仅仅只是夫妇之间的亲昵缱绻,也有对夫君拖家带口之后责任深重的爱怜与悲悯。这种细腻的情感,在她送其往湖北去的两首诗中表现得淋漓尽致:“欲别难为别,长征岁在阴。关山游子路,风雨故园心。箧有杨雄赋,囊无苏季金。殷勤属家累,剪烛到更深。”(《送外之鄂》其一)岁暮之时,一般人都是回家团聚,而夫妻二人却要分离,自然就“难为别”了。关山风雨,游子故园,两相对照,益见难舍难分,其实是诗人想到夫君在外,关山阻隔,自己守在家中,心如风雨不宁,只在那人身上。想到他才华横溢,文如扬雄,可是造化弄人,囊空秋水,没有像苏秦得意之后那样多金,只能外出飘零。二人离别之前,说了多少家里的事情,一直说到深夜,蜡烛昏暗了,烛芯剪了一次又一次,也还不愿睡去。但是离别的时刻终究到了。“分袂匆匆去,相看两泪俱。家贫儿女小,身远道途孤,对月愁深浅,还乡梦有无。归期宜早定,莫使望征夫。”(《送外之鄂》其二)一旦真要分手,两人都流下了眼泪,正是“执手相看泪眼,正无语凝噎。”先前所说家累,无非就是嗷嗷待哺的小儿女,家中清贫,怎么能安居?孤身远道之愁,可想而知。不想离开,可不得不离开,人生无可奈何之处,于此尽写出。雷玉映写愁深浅一句,可能会想到千年前澧州另一位诗人李群玉的那一句“请量东海水,看取浅深愁”吧。末句痴情寄语,希望夫君早早归来,不要让自己像那化成望夫石的女子一样,日日盼望。当他们安定生活在一起的时候,雷玉映是满足而幸福的。她只在乎和爱人相守,哪怕就是如东陵侯那样失败落魄,隐居种瓜,过很清贫的生活,也心甘情愿。“小筑爱林泉,柴门傍水边。春泥培竹母,夜雨长苔钱。池小偏容月,园荒只受烟。东陵莫惆怅,偕隐有瓜田。”(《小园和外作》)这其实是一首安慰自己夫君的诗歌,对于自己最亲密最眷恋的这位半生飘零,郁郁不得志的男子,她的要求很低,柴门荒园,已经足够容纳他们安贫乐道相亲相爱的灵魂。他们其实需要的不是丰厚的物质,而是一种尘世相偕的安宁。在与友人的交往中,雷玉映展现了她娴雅雍容的一面,其才情艳发,丝毫不输当时俊彦。登山临水,吟咏成篇,最见性情。《流杯池》一诗,可称合作。“云气莽难开,登临百尺台。波光迎槛入,岳色绕城来。带雨千帆出,冲烟独鸟回。徘徊惬幽意,何处晚钟催。”境界阔大,如观巨幅山水,云烟浩渺,淋漓满幛,而细微处体物之切,尤显精神。千帆带雨,独鸟冲烟,不仅属对精工,字眼也熨帖鲜活,新奇动人。如此笔力,已非寻常巾帼胸襟所有。无怪乎另一闺阁诗人陈芸在其诗论《小黛轩论诗诗》中赞美她说“不及半吟清境远,雨舟月驿拓遐思。” 雷玉映《半吟楼诗存》得到很多人欣赏。鄞县沈栗仲甚至为之作序。称赞她的诗作“所谓谭思幽微,徽音漾溢,无喑噫嚄(无艹头)啧之语,而韫义遥深,无鈲摫析乱之辞,而选言醰粹者也。”给予了很高的评价。沈栗仲,名道宽,字栗仲,祖籍浙江鄞县(今宁波),为甬上望族,官宦世家,明宰辅沈一贯及诗人沈明臣乃其先祖。其父沈谦为京官,遂家焉。嘉庆二十五年(1820年)进士登第,历知宁乡、道州、茶陵、酃(ling)县、耒阳、桃源诸县,其兴文重教,政绩蜚然,颇受湘南人士拥戴。道光十八年(1838年),以事去官,侨寓长沙,与湘南人士订文字交,著述讲学,吟诗作画,辟“话山草堂”。自此归位文人,潜心绘事。善诗古文辞,著有《话山草堂文钞》《话山草堂诗钞》。精小学,工书法,宗颜真卿、米芾、苏轼等人。雷玉映能与如此大家交游,并得其许以青眼,广为延誉,自然得力不少。多少年后,在汉口这个故地重游,雷玉映应该比一般人更能体悟时光之于人生是怎么一回事。当年随侍父母,尚未出阁,如今已是垂暮年,《重泛汉江 并序》不无伤感地说:“风景依然,人事更易,感慨系之,短章寄情,亦宣武之意也。”所谓宣武之意,典出《世说新语·言语第二》:“桓公北征,经金城,见前为琅琊时种柳,皆已十围,慨然曰:“木犹如此,人何以堪!”攀枝执条,泫然流泪。“,因此她在诗里,既有深情回望,也有丝丝眷恋,杨柳相识,一路送行,也只有诗人的意念里,才有这样多情的想象与意境。四十年来事几更,重游犹记旧时情。垂杨两岸如相识,一路青青送我行。相隔两百多年,当我们再重新阅读吟哦雷玉映的这些诗歌时,彷佛她还未曾离去。她用文字雕刻的那些时光,不论是痛苦还是欢欣,都清晰地留存了下来。无数的悲欢离合仍在这梦幻世间循环上演,又匆匆消失,不留痕迹。雷玉映的生命,已经以另外一种形式,饱含着人性的温度与悲悯,继续与时间一同前行。编辑:玫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