澧县盐井|念念不忘周婆婆的黑豆粑,可惜已经失传了

乐活   文化   2024-10-26 09:42   湖南  
作者简介:网络作者张业元,祖籍澧县盐井,户口多安桥;置有两窝,长居安乡。经济吃紧,做点小买卖营生;手头活络,愉阅字里行间

周婆婆的黑豆粑



文/张业元
冬天到了,那些怕冷的小虫子,还有胖胖的蚯蚓就在田埂上打洞。打来打去,田埂上全是细长的地道,来年翻耕,稻田就会漏水。公社社员便将田埂宽度挖掉一半,再将田里打烂的稀泥巴重新补上。新补的泥巴慢慢失去水分,半干半湿,牢牢地附在田埂上,肥水就不流外人田呀!这农活的俗语叫做“上掩渗”(词典里查不到的)。

田埂有一半新土,非常肥沃,是不能浪费的。“土能生万物,地能发千祥”,于是乎,我们湘北地区,便有了一种特殊的农作物,就是种在田埂上的黄豆,叫做“田埂黄豆”,简称“黄豆”。

读书的时候,漂亮的女老师教我们唱歌,有句歌词:我的家在东北松花江上,那里有漫山遍野的大豆高粱。我就纳闷儿,这大豆又是什么“豆”呢?忙问老师,原来大豆也是一种豆子。又查资料,说大豆有好多品种,黄豆只是大豆的一种,说到这里,我就很不高兴啦。

我们田埂上种的黄豆,颗粒饱满,颜色棕红,闪闪发亮,模样非常俊俏,晒干之后上锅微微翻炒,吃起来脆脆的,粉粉的,老人小孩可食。年轻人谈恋爱,就把炒黄豆装进口袋,跑到金灿灿的油菜地里,一颗一颗地喂到女朋友的“嘟嘟”小嘴里,慢慢嚼食,香喷喷的,谁能挺得住呢?迫不及待地抱在一起打滚滚,亲口口。

那个叫什么大豆的?灰不灰、白不白,我一看见就乱了心情。在上海谋生的时候,有黑龙江大哥硬塞给我一把炒大豆,一不小心崩掉了牙齿,怒火万丈,一真怀恨在心。忍无可忍耶,忍到现在,我就郑重宣布:黄豆就是黄豆,是我们澧县盐井的“乖雀儿”,黄豆与大豆一点关系都没有

一九六八年,是一个热闹非凡的年月。我们全家“下放”到金城八队,暂住在周婆婆的家里。周婆婆有多个子女,大娃们已经分家出去,家里只剩未婚的一儿一女。这“女”便是她们家的“幺姐”,后来幺姐嫁给了我的哥哥,成为我们的嫂子,从此后,我们就一直叫她“幺姐嫂子”。

那时候,嫂子还不是我们的嫂子,但周婆婆已经把我们当做家里的亲人。

“下放”出工的第一天,我哥哥就和别人打架,白衣服撕得一条条的。周婆婆用淘米水洗我哥哥的伤口,晚上又警告行凶者:你这个小杂毛,再有下次,我就要我的儿子把你打翻在地,再踏上一只脚,叫你们永世不得翻身。周婆婆识字,说的话全是书上的。

那一年风调雨顺,收成甚好。周婆婆一家“进钱”,我们也不是“超支户”,队上分了过年的粮食,其中有三十几斤黄豆。

周婆婆“玩弄”黄豆,就像路边的流浪艺人玩“把戏”,手中的魔盒,不断变换出新的花样。

武装部长要召集民兵训练。周婆婆就将黄豆与细沙子和一起翻炒,再装在长条布袋里,让民兵两头打结背在肩上。

快过年了,周婆婆就用黄豆打豆腐。泡一晚上,然后用石磨磨成粉浆,煮制,过滤,就开始吃豆腐脑儿。再用石膏点一下,立马成了一块块豆腐,不老不嫩。葱花拌豆腐,一青二白,再加剁辣椒泡的水,就像五月的桃花——红艳艳。

周婆婆还能够用黄豆做豆瓣酱。把山上的黄金条、艾蒿、长茅草铺在簸箕上,上面摊上煮熟的黄豆,再用稻草覆盖。半个月之后掀开,黄豆上面长着白色的毛毛,放在外面晾晒,用细条抽打,筛子筛出绒灰,最后放入煮好的酱水中,用大的缸钵装着,放在外面日晒夜露。为防蚊虫,用竹条做成缸钵大小的圆圈,再用蜘蛛网缠绕,盖在上面。太阳大,半个月可食;阴雨连绵,两三个月才可摆在桌上。要说其中滋味,烦请闭上眼睛,尽情想象吧!

周婆婆最拿手的,也是周婆婆发明创造的,就是用我们盐井黄豆做的“豆耙”。把饱满光滑的黑黄豆煮熟,然后装在大盆里,暴露在空气中,由空气中的各种“杂菌”发酵,一直放到有特殊的气味释放,再放豆渣,姜末,花椒及辣椒面,搓成鸭蛋大小的团子,最后用篮子装着,吊在灶孔的上方,长时间的烟熏火燎。

头年的春天,我们住在周婆婆的家里,第二年的秋天,生产队的社员帮助我们盖了三间稻草房,搬了出来。一年多的时间,我们见证了周婆婆的勤劳、善良、热情以及农家妇女的能干。她的灶房手艺,全部传给了我的母亲。

我姐姐初中毕业后,在生产队领唱“样板戏”有功,抽调到大队,加入了宣传队。有一次公社汇演后,一名宣传队员到我家玩,我母亲留她吃饭,大肆操办:紫茄子、南瓜汤、鲊冬瓜,豆粑糊糊……

我母亲在灶孔上方取下四角花篮,拿出两个豆粑团子,用刷子洗洗,温水泡发。大锅洗净放菜油,冒烟,到入泡发好的豆粑团子,用锅铲压碎,翻炒,再加水调成糊糊,盛在小碗里。

电视台节目,《舌尖上的中国》说:高级的食材只需要用最简单的烹饪方法。这黑漆漆的豆粑是高级食材么?金城八队的父老乡亲委托我,要“业元哥哥”抨击一下质疑者:难道不是吗!!!

我姐姐的这位朋友姓陈,一起读小学,读初中,又同在宣传队里唱歌跳舞,只是命运彼此不同。我家条件很差,姐姐天天参加劳动,营养跟不上,经常饿昏在田间地头。小陈的爸爸是粮店职工,妈妈是“赤脚”医生,家里经济宽裕。被爸妈娇生惯养的小陈丫头,吃饭特别挑剔,这也不好吃,那也没味道。

吃饭的桌上,小陈丫头使劲敲打碗筷,说鲊冬瓜的皮太厚了,咬不动;紫茄子颜色难看,没有食欲。

我姐姐不知如何是好,要她尝尝豆粑糊糊,她不尝:“一塌糊涂,吃不进。”我姐姐挑了一点给她,她放到嘴里:依呀!一股好滋味在她的嘴巴里翻腾——鲜香咸辣。好久好久,她才透过气来:这是什么东西?有没有毒呀?好吃!好吃!真的好吃!!

几天之后,我母亲到街上卖鸡蛋,听见后面有人叫她,转身一看,原来是小陈的妈妈。“我家丫头呀,说吃了婶娘的豆粑糊糊,念念不忘,天天闹着要我做,我哪里会呀?你就告诉我吧。”

二十几年后,我在澧县老人民医院旁边吃早餐,一下就碰见了小陈。她看见我后非常惊喜,第一句话就是:“你是张家的业元哥哥吧,你妈妈还好吗?她的豆粑糊糊太好吃了。”我说“还在呢,只是生活有点困难”,“豆粑糊糊好吃,你妈妈不是学会了吗?”我问她,她笑了又笑:“没有呢,学不会。”

农村祖祖辈辈传下来的小手艺,不是一两句话就能说清楚的,也不是折腾一两下就能够学会的。

我们在金城八队生活了十年。这十年间,周婆婆的女儿“幺姐”嫁给了我的哥哥,让我们享受了有嫂子的喜悦。我们叫她“幺姐嫂儿”,叫了一辈子。

周婆婆成了我哥哥的丈母娘,我们一直没有改口。我们不管在哪里工作,不管多大年龄,只要提起周婆婆,我们就会心领神会:金城八队,豆粑糊糊,幺姐嫂儿的亲娘。

金城八队的夏夜,空中皓月,微微南风。我们在屋前场坪上洒水,搬出竹床。月光下,周婆婆的身影出现在田埂上。她提着竹篮,竹篮里是桃子、菜瓜、豆粑。我哥哥立即往前,挽着丈母娘的手,缓缓走来。

又是一个温馨、快乐的夜晚。

我们吆喝:“天上的风儿转,地下的娃娃唤,哦——喂。”远处的小伢儿立即回应,也高喊:“哦——喂。”有时候真灵,阵阵南风吹来,接连不断,凉爽宜人。

周婆婆坐在竹床边沿,轻轻给我们摇“巴扇”,还教唱古老的歌谣:“你的哥哥没有我的哥哥多,我的哥哥用船拖,大船拖到荆州府,小船拖到纸厂河。”

我们的金城八队,一座座青山紧紧相连,山下小溪潺潺,还有层层梯田,稻浪滚滚,丰收的歌儿响彻云霄。人与人之间互不设防,说话从来不需要考虑再三。都不富裕,但充满无边无际的快乐。没有攀比,也没有羡慕,但人人脸上都红光满面,喜乐无限。

这种无忧无虑,人间天堂般的生活,一直延续到一九七九年。就在那年的冬天,我当兵去了,“轰隆隆”的火车,拖我到许昌。

退伍之后,到澧县县城上班。职场的压力,同事之间的关系,工资的调整,还有找女朋友的烦恼,压得我喘不过气来。就像歌里唱的:我真的不想长大。

不知道为什么,忧愁和烦恼总是步步紧跟着我。那几年,我很少回家,原因是“人家的船儿桨成双,我的船儿一只桨,哟哟嘿……”

有一年春天,我堂弟在外面发展很好,回澧县后,想去盐井看看同学。我们见到了熊朝霞,一同到一心村看望了呙令国。回盐井后,小时玩伴“华赖子”请客。晚上彻夜长谈,一直到天亮。

第二天,“华赖子”张罗车辆,准备到金罗冷库看望单兰礼、傅先勇和曾凡龙。这三个都是盐井的好儿郎,有钱、有貌、有良心。

我突然想起,盐井还有我的家,家里还有年老的亲娘呀!我跟他们打过招呼,急匆匆地跑到家里。我家的门早已打开,厨房里还有电灯,我母亲正在忙碌着。见我回来,深情望我:昨天你就到盐井了,怎么不回家呢?

母亲早就准备了一桌饭菜,有泡黄豆,凉拌豆腐,还有豆粑糊糊。我一辈子最喜欢这三样素菜,不喜欢吃丝瓜、葫芦,也不喜欢吃牛羊肉。之前只有母亲知道,有时候我自己都忘了,只有母亲牢记在心。

现在,我年纪大了,母亲也已经去世,每每想起那天的饭菜,我心头一阵阵地疼痛,泪水止不住就涌了出来。那天,是我人生最“失败”的一天。“儿行千里母担忧。”而我毫不在乎年老慈母门前盼。如今的我,“梦中不见母音容,夜半醒来放悲声。”

今年(2024)的清明节,我和堂兄弟们去了盐井,看望了所有“睡”在地下的先祖。吃过中饭,我们又驱车前往金城八队。我已经有三十多年没有到外婆的墓地“插清”了。磕头,烧香,放鞭炮,“插清”的程序完毕。

我姐姐突然对我说,对面的山头,就是周婆婆“睡觉”的地方。我心头一惊,往前望去,满山的青松,郁郁葱葱,大风吹过,呼呼作响。

大概是周婆婆“醒”了,她在远远地望着我们,她在给我们唱古老的歌谣呢。

“我的哥哥用船拖,大船拖到荆州府,小船拖到纸厂河。”

编辑:玫君

人文澧州
家乡情怀,澧州故事
 最新文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