澧县复兴镇|橘子红了,说说果农心里话
乐活
文化
2024-10-30 07:48
湖南
周六的一大早,母亲敲了敲卧室的房门,跟还在睡梦中的儿媳和孙女说了句,我回去了,然后便自己回复兴乡下去了。母亲在澧县县城接送恬恬上幼儿园,周末便回家打理一些家务,尽管已是冬季,但农活是干不完的,只要想做事,即使是大年初一,也会有事做。母亲放心不下的是,家中那还有几千斤未下完的橘子。在经历了去年夏天这种百年未遇的大旱之后,各种水果在生存本能的驱使下,加之今年还算风调雨顺的气候条件下,都迸发出极其强烈的生存繁殖意愿,于是各家各户的桔园里,产量都达到了历史最高值。我们家的桔园规模并不大,在这样一个以柑橘为主要经济产业的小镇,只能算是平均数的水准。但今年的产量,也达到了三十吨,更别说那些种橘子的大户,我几个舅爷家中,上百吨的产量也是稀松平常。 08年的时候,橘子也是大丰收,路边装车挑出来的果,都是上百斤的丢在路边,好在冬季来临,蚊蝇在寒冷到来之前就已失去了活力,只是长期的腐烂过程,产生的气味,也是让人避之不及,但产量也未及今年的水准,一来今年的平均产量更高,二来经过这些年的发展,橘子的种植规模又有扩大,所以总产量比起08年,也有成倍的增长。从国庆节前开始,小镇就进入了为期约两个月的专属的橘子模式时期,除了镇上居民,还有那些不具有劳动力的人外,大多数人都在从事着与橘子相关的事情,当然由于年轻人大多在外,除了跑信息的人,大多从事这项劳动的,也都四十岁以上了。乡亲们自发组成了下果的队伍,女的下果,男的挑,一队十数个人,结合五六家的劳动力,组织的人牵头,清早吃了早饭出发,带上竹筐和枝剪,扁担,去往前一天约定好的需要下果的东家,各自忙碌,下果的将橘子从枝头剪下,放竹筐里,待竹筐装满,再挑往上车的地点,一般六七个下果,配上三个挑工,三四百根树的桔园,下午三四点钟便可收工。东家自己负责筹备,记称,中午东家会准备午餐,有可能是镇上买的,也有自家做的,有酒有肉,不论好坏,吃饱即可。下果队的钱,包含在橘子的价格里,一般下果的一百五十块左右一天,挑果的要高一些,一两个月下来,也有万把块钱,在农村来说,算是不错的收入。 还有些没有参加下果队的,复兴镇上有几家果厂,到了收橘子的时节,也是日日两班倒的开工,筛选,打包,装车,一天下来也得有个两三百块,活多活少的算计。只是时间会比下果队伍要长,早出晚归的,好在三餐都包,和城里工厂的临时工性质差不多。橘子忙完,还有橙子,柚子,全部忙完,大约也就快到冬月了。初冬的湘北,早晚颇有凉意,间或遇上寒潮,气温不到十度,也是必须经历与忍受的。 镇上种橘子的历史,估计可以追溯到比屈原更早的时代,复兴紧邻湖北公安和松滋,也不知屈原的《橘颂》里的橘子是我们这边的,还是荆州的,但就现在来说,好多公安和松滋那边种橘子的,都从我们镇上挖的树苗。当然,也有可能,屈原那个时候,我们这块地方,也属于江陵,说的就是我们这地儿。橘子模式进入到十一月中,就快到尾声了,但今年特殊,由于产量都高,即使不拼车,一户拉个十吨的车,也都绰绰有余,大部分种植户,可能两车都拉不完,所以很多种植户家的橘子还没有开张。露露家对门山上邻居的橘子也还没有卖,主人家也是急得不得了,尽管之前有待价而沽的心理,但到了现在基本上也就只能降格以求了,即使不追求价格,但依然问询者寥寥,不单我们这儿的橘子丰收,还有其他地方的橘子产量也不低,同时大量上市就导致了市场的饱和,只要这边收橘子的老板拉了几车没赚到钱,甚至亏钱的话,基本上也就不那么着急掏钱下单了。 前几天碰到看橘子的老板,一整个果园没开动的橘子,大约十吨左右,一口价,两千块,老板也是欲哭无泪,没肯卖。起初的价格,橘子品相好的,可以卖到五毛一斤,算下来,十吨也有个一万块,收入直接腰斩。网上有人说,家中十吨橘子,卖了一千六百块钱——并非杜撰,目前行情可能的确如此,当然这当属个例,可能果子本身品相一般,又着急出手,才拿了这个价。但这个窗口如果不抓住,极有可能是,砸自己手里,全挂树上过冬了,再过一阵,寒潮一来,果子冻坏了,那就更没人要了。果贱伤农,竟至于此。多年前,双龙小澧州的小姨家种西瓜,感天庇佑,风调雨顺,西瓜大丰收,大的西瓜卖了一大车,没卖完,剩下的姨父自己找人搞个拖拉机拖到镇上去卖,一车一两千斤西瓜,卖了二十块钱,还不够付人家拖拉机的钱——相当于花钱找人把西瓜拖出去丢了。但即便如此,又能如何呢,母亲照例回家去桔园里下那不值钱的橘子,烂在树上也是不忍的,即使卖不出钱,对树也是不好,日子还得继续过,还指望着明年有个好年成呢,起码得把日子过下去不是?站在城里消费者的角度,自然是希望买到物美价廉的农产品的,但从商业的角度来说,到消费者的手中的价格低,那从原产地的收购价格肯定不会高到哪里去。不管是粮食,还是水果,蔬菜,我的内心也很矛盾,平常买米,买菜的时候,我自然不会希望价格很高,这是生活的必需品,高了无法维持正常的生活,但作为一个农民的儿子来说,我也希望自家种的粮食能够卖个好的价格,但我也知道这个不太现实。多年前——也是千禧年过后的事了,有一年早稻的价格一百斤三十五块钱,但市面上就是这个价格,无论卖给镇上哪个粮商,都差不多。父亲卖完早稻,母亲也是叹息了好久。 去年的橘子收购价,可以说是是历年的顶峰,即使是那种乒乓球大小,硬得跟台球一样的橘子,都可以卖到八到九毛一斤。但偏偏去年的干旱,导致普遍产量低,甚至接近于绝收的地步。于是都期盼着今年年成能好点,但却都逃不开市场价值规律,去年果子少,没有挣到钱,今年果子多,挣的钱也没多到哪里去。前几天一个朋友发牢骚,家中种的生姜产量太高,也是卖不出钱,少了没有,多了不值钱,但好在生姜的价值比橘子要高,即使零售价格也比橘子高,而且不存在商品价值低于快递费的情况,橘子就比较尴尬,二十块钱的产品,十五块钱给快递,这谁愿意?石门县的橘子打出了名头,但我们的橘子品质未必不如石门,只是名声没有那么响亮。但石门就在隔壁,从政府层面来说,没有必要,而且也没有办法以镇的名义去和隔壁一个县的力量去竞争这个市场。父亲在春季的时候给石门的橘子剪过枝,他说那边许多橘子都种在山上,下果费人工,但即便如此,那边的橘子价格也比我们这边要好许多。当然,也不是没有办法解决,只不过说出来有些丢脸——从行政方面来说,把我们及其隔壁几个种橘子的镇划为石门县的一块飞地,在行政归属上属于石门的话,也是可以操作的,这样也可以借一借石门的名头,乘一乘已经刮开了的东风。 父亲这辈老农人,在土地里摸爬滚打大半辈子,和橘子打了大半辈子交道,早年的时候,橘子只是附加产品,每家每户也就几十棵橘子树,还分早熟和晚熟,早熟口感好,晚熟皮硬一些,味道略酸,口感也要差许多,每年也就收个几千斤,那时候村里还有许多山,山上有覆盆子,八月炸,胡颓子诸多野果,采蘑菇也是我们的童年乐事之一。后来大家发现种水稻这事,事多还不怎么挣钱,辛辛苦苦大半年,最后一算总账,种子,化肥,农药,且不算人工——对于人力耕作的水稻来说,人工是极其重要的,播种,耕田,插秧,施肥,灌溉,喷药,起沟,收割,再种下一茬,尤其是七月份双抢时节,为了避开酷暑,只得起早贪黑的去下田,早晨四点多钟就下田,待十点左右烈日当空的时候回来,下午趁太阳西沉了一些,三四点多出门,晚上八点多了才回来。天亮之前和天黑之前田间的那个蚊子,完全可以把人抬走,那日子,即使现在说说,也不敢往深了去想。后来也做过一些改变与尝试,隔壁双龙镇上开始大规模种植西瓜,我们这边也跟风种西瓜,但西瓜也费人工。育种就是个复杂的事,需要用牙齿一颗颗把种子嗑开,然后浸水后捞出待其发芽,发芽后再一颗颗放入预制的营养块中,用薄膜覆盖保温,天气热还得把薄膜拉开,天气冷的话则必须盖紧。待瓜苗长到一二十公分,可以移栽的程度,移栽到已经耕作好的瓜田里,瓜田也需覆上薄膜,以保持温度,抑制杂草的生长,移栽的时候,在薄膜上掏一个洞,把瓜苗种进去,然后在周围用土把撕开的口给压上,免得肆虐的春风导致薄膜撕裂。移栽好后,每天都需观察,哪里的苗没活,得补种上。瓜苗渐渐长大,需要隔三岔五的施肥,淋水,不能漫灌,只能一根根浇,找一根竹筒,一端削尖,把中间打通,在找一个漏斗,浇水的时候,把竹筒插入瓜苗附近,把漏斗放竹筒上端,再往里面淋水,生长期还得控制瓜苗的生长方向,去除多余的藤蔓。 开花的时候,因为种的无籽西瓜,雄花是不育的,需要采集有籽西瓜的花朵来进行人工授粉,这个项目我印象非常深刻——初中毕业那天,我从学校搬了我的课桌回家,走到自家田埂上的时候,母亲就在给西瓜授粉,于是我回家放下课桌,然后来田里和母亲一起劳动。授粉之后,还得看西瓜的长势,长势不好的,需要摘掉,一根藤上顶多留两个瓜,待西瓜到了生长期,需要隔两三天就要淋水施肥,想想西瓜的水含量,不浇水,怎么可能长大。 待六月底七月初,等西瓜长到七八斤,基本上也就到了成熟的时间了,只能等贩子上门收,这时候就得祈求老天垂怜了,老天爷要是不发慈悲,来个连日暴雨,那就只能欲哭无泪了。高二那年夏天,湘北接连下了好几天的暴雨,因为学校外面的涔河涨水太快,学校不得已提前让我们放假回家,过河的桥早已淹没在水中,我们只得沿着河堤,走了十多里路才到隔壁镇上坐车回家。回到家一看,自家田里熟了的西瓜都泡在水里,待天一放晴,都一个个躺田里裂开了。卖西瓜也是费人工的活,而且是要挑工。有一年家里西瓜种的不多,我也参与了挑西瓜的活,看邻家帮忙的大哥光着个膀子挑,我也脱了上衣光着个膀子挑,晚上睡觉时总觉得背上又痛又痒,第二天母亲一看,都已经晒脱皮了。品相不好,达不到斤两的西瓜,瓜贩都是不要的,一块田再怎么精心照料,几十上百个这样的瓜,总会是有的,卖不出钱,吃又吃不完,于是只得拿去喂猪,那阵子家里头养的猪连瓜皮都不吃,光吃里面的肉。 西瓜只能收一季,收完了西瓜的瓜藤需要扯了重新耕作,栽种水稻,于是各个池塘边都堆满了扯上来的瓜藤,薄膜,瓜藤浸到水里,水面泛起一层黑膜,还有微毒,鱼也不吃,还会造成鱼的死亡。一直到太阳完全将其晒枯,才会好一些。同一块田地,西瓜是不能连续栽种的,需要间隔两至三年。每家每户适合种西瓜的顶多也就六七亩田地,于是大约在2010年后,镇上的西瓜种植规模也就锐减了。早年间,村里也推行过另一些作物,比如紫薯,紫薯的价格倒还凑合,但可能是种植技术的原因,产量一直起不来,本地的红薯,几分地种下去,不怎么管也得有个几百斤的产量,但紫薯却只有指头般大小,大的也只有甘蔗粗细,于是大家也都不愿意种了。 为了不让土地闲置,大冬天的还种过几年春不老萝卜,产量倒是挺高,但是萝卜这种农产品,市场里都只卖几毛钱一斤的货物,产地根本卖不起价,几分钱一斤,大冬天的还费人费事,到了收成的季节,又得抓紧窗口时间,一老也就卖不掉了——种萝卜那几年,每到卖萝卜的那个时间段,天天饭桌上必有一碗萝卜,可能得吃上个把月。 杂七杂八的也进行过不少尝试,但最终留下来的却只有那几样,水稻只种一季,产量高一点,事情少一点,够吃就行,不指望卖多少钱。棉花嘛,多少种一点,也费人工,还得看天吃饭,干旱的话,棉梗长不大,产量不高,一直下雨的话,棉花炸开了,淋了雨卖相不好,没炸开的,都霉烂了,也卖不起价。油菜是为数不多秋季栽种,五月收成的作物,但产量不高,除了留作榨油的,其他的能够出售的也不多。至于其他的花生,红薯,芝麻,黄豆,绿豆,都没有成规模的栽种,于是一年到头都在忙,但这些种出来的作物,顶多也就够自家日常消耗,不需去街上购买。最终柑橘从这众多的作物中,脱颖而出,走到了最后,成了镇上的经济支柱。首先,它是多年生的,一根橘子树从长大到衰老,十几年的挂果期是正常的,不需像其他作物一样,需要每年栽种。其次,橘子的事,也是年头忙到年尾,除了售卖的那段时间需要集中突击之外,其他的事情都较为分散。再次,橘子树皮实,除了极端气候之外,大都能扛过去,早些年,家里的树也经过一次换代更新,父亲将原先的晚熟橘子,尽皆嫁接成了橙子,但后来橙子的价格实在不太稳定,好几次跟橘子差不多的价格,而且又没有那么大的量,导致售卖也不易,于是最终还是全部换成了早熟橘子。近年也有新种植纽荷尔橙,但橙子树却没有橘子树那么皮实,经不得霜冻。 橘子树年头开了春要剪枝,清明节过后开花,这时候还得祈求老天爷开恩,少下点雨,雨水一多,坐果量就少,产量就低。防虫,防病,除草的农药少不了,趁着下雨的间歇,补肥也是必须的。从四月份到九月份,橘子的生长期,尽皆看天吃饭,尽管橘子没有那么娇弱,但是真要碰上2022年这种极端气候,也只能“长太息以掩涕兮”,人都差点没的水吃了,就更别说橘子了。到了九十月份橘子即将成熟的季节,却又对雨水不那么渴求了,突然补进大量的水,会导致果子开裂。 到了年前农闲的时节,桔园也需翻整一下,由于化肥的施用,土壤板结是不可避免的,早些年,都是人工翻耕,我也曾在寒假的时候翻过,但是一个寒假过去,也才翻了几根树的面积,着实有些不成气候。近些年也有机器设备的介入,但是橘子树间距太小,设备还需更小型化才更适合桔园的土地翻耕。我对于化肥和农药不存在过多的抵触情绪的,如果不是化肥的发明和施用,在人口爆炸的20世纪,文明的发展早就掉入马尔萨斯陷阱了。至于农药,跟化肥的作用差不多,在反对转基因的情况下,如果脑子正常,就不要扯着抵制农药施用的大旗了。农药也是要钱的,除了必须的防治病虫害之外,没有谁是喜欢去喷农药的。近些年,县里也有些地方阳光玫瑰产业爆火,复兴镇上也有人栽种,当然,已经成规模了的,自然是赚了大钱了的,但现在再加入的话,那就纯纯是给自己找不痛快了。今年因为产量的暴增和网上流言的原因,导致阳光玫瑰的价格几乎是腰斩,这个前期投入也是巨大,挂果后的人工,采摘的人工也是需求量极大。 猕猴桃的种植似乎也在兴起,但是似乎也过了风口,早五年左右,猕猴桃对于我们来说,还算是比较稀有的水果,但近两年,似乎已经走向平民化了。对于大半辈子与这块田地打交道的父辈们来说,他们不可能有那么长远的眼光,去判断这个市场上未来五年会怎么流行,这片土地也不会适宜所有的经济作物,只要新兴的经济作物兴起,最终的结局都是走向内卷,种植规模的扩大,市场供过于求,销售价的降低,永远逃不开价值规律的束缚。 当年还在读书的时候,我背着半袋子橘子,从镇上坐车到县城,再从县城转车到常德,再去坐火车到长沙,到了长沙,再转车到学校所在的城市,再搭一趟公交车到学校,至少是一天的时间方能到达,到了之后,将橘子分给同学们,现在想想,还有点自我感动,毕竟,他们都说我家的橘子好吃。后记:此篇写于2023年秋,澧县去年的气候条件好,加之农作物的生物本能,橘子产量创了历史新高。今年的气候条件却又恶劣起来,冬季长期冰冻,夏季久旱无雨,纽荷尔橙几乎全军覆没,橘子因为生长期水分不足,国庆时节许多橘子个头也才沙糖桔大小,无论是产量还是质量都不及去年四分之一,大抵依旧是如此结果,荒年无果,丰年价低,但日子依旧得过,希望总归是有的,如同beyond的歌曲《农民》中写到:“到底是丰收是荒年,问感觉不要看金钱。什么心结成什么缘,一分血汗收一分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