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 个 少 年
文/苏大平
第一个少年
友人周兄继志写了一篇散文《卖酒曲的少年》,文章写得非常好,尤其是,这里面主要写到了我。有时候听见人家说,文学是主观的,我觉得很有道理,譬如周兄这篇文章,就体现了“主观”是如何影响了写作。
文学可以对自己接受了解的一切进行加工,甚至歪曲。这是所谓创造允许的。如果没有创造,文学是不存在的。当然,这些加工甚至歪曲,也可能是有一定现实根据的。
作者一定是有自己的观念、自己的立场、自己的喜好与憎恶。他知道自己要褒扬哪些,要鞭笞哪些,要挖苦哪些,为了达到这样的效果,他必须对事实进行所谓艺术加工,他要创造,使自己的观念鲜明,或者使自己要创造的氛围、形象更加鲜活。
可是有人会问,那么,散文也可以离开事实,进行创造?当然可以。我们每个人对这个世界的理解,都不一样,我们其实都抱有对世界的歪曲理解,这无法避免。
美学家朱光潜早就说过,同样是一根树,各色人等对其认识是完全不同的。画家看出了它长得很美,商人看出了它可卖多少钱,不同的知识结构,不同的人生阅历,等等,等等,都会影响人们对于事物的看法。你能说谁的看法是真的,谁的又不是真的?
前几年,疫情还没有放开,不过已经没有开始那么人心惶惶了。夏天过后,秋老虎横行,我在县城待着,有点颇烦,就邀周兄一起去东山峰。
那里凉快,是我很喜欢的地方,主要还是清净,又有互相喜欢的人在那,自然惬意。
恰好周兄在家里也很闷,要透透气,于是他来接我,我们不紧不慢,一路向山里迤逦而去。
我们从城关出发,经过张公庙、合口、新安,再到石门,过维新,从皂市水库南边绕行抵达黄虎港。
那时节正出雁鹅菌,有些人在山道边提着一竹篮一竹篮的菌子兜售。我们经过了很多村落、城镇,在那秋季并不强烈的金色阳光下慢慢前行。
周兄一面开车,一面和我聊天,我们的话题非常多,在漫漫旅途上,除了观看那些一闪而过的风景,再就是漫无边际地吹嘘。
我究竟说过些什么,我并不记得。尤其是到了东山峰,我们都有哪些活动,除了一小部分还有点儿印象,其他完全忘记了。
东山峰上的花草树木很多,我记得最清的,是小米指给我看的醉蝶花。红艳艳一大片,在一户人家的屋前。
和周兄去的那一年,偏偏一株也没有了,我非常失望。也偏偏就是那一年,小米去了益阳,此前我完全不清楚,我的失望是可以想见的。我们彼此再也没有见过面。有时候喜欢一个地方,其实是喜欢一个人而已吧。
周兄看见了那片火焰般的辣蓼花,我还给他讲了我少年的制作酒曲并串乡叫卖的经历,他居然有很深刻的印象,并且牢牢记住了,想象出了一个小人拿着紧口布袋一面大声叫着“酒曲儿——买酒曲儿!”,一面在烈日下步行的景象。
他还疑惑大人怎么会相信我,其实他过虑了。我卖出的酒曲固然不多,但他们都没有怀疑我的酒曲不行。
因为那个时代再差的酒曲,也可以醅出一坛甘醇的甜酒。主要是,用的东西都很醇正,从不掺假——因为人心大多还没有变坏,人心大多是甜的,就不像现在这么苦。
我从来没有想到我这个经历,会被别人写进他的文章里,我自己对于自己的很多经历,觉得很一般,不大愿意提起。
但是周兄的眼里,一粒酒曲就让他觉得神奇,并进而对一株植物也觉得神奇,当我轻描淡写介绍这一切的时候,他也许以为我是故意的。但那在我的生活里,委实平常,不值大谈特谈。
我只是喜欢那一句古人说过的话:“儒者耻一物之不知。”正是在这一名言的激励下,加上我天性的好奇,我对于花草树木虫鱼之类,都怀有兴趣——虽然怎么看,我也和儒者扯不上丝毫关系。
以前读《诗经》,发现里面那么多博物学的知识,并且是具有强烈的中国博物学特色的,就有意识去实际了解。
这和中医本草学有直接关系。当医生我没有资质,当一个博物学家,我还是很下了一段时间功夫的,只是终究不成。但对于我写点东西,已经足够用了。
周兄是一个曾经很成功的编辑,一个风光的商人,但根本上,他是一个文人。
他的内心和他的外表完全不一致,他具有非常细腻的内心,并且是女性的那种敏感细密。这也许是很多人甚至他的朋友都不太了解的。他甚至多愁善感。这恰恰是一个文人的特质。
所以他的散文,从笔底流淌出来,就具有一种细腻委婉的风致。感觉质朴,醇厚,但是情感克制而深沉,达到了一种很精妙的境界。
他随笔写开,娓娓道来,不疾不徐,如同他澧淞村悟空精舍下的边山河,清澈,波光粼粼,蜿蜿蜒蜒,活活泼泼,看似平淡,却俨然一派江南风韵,恬淡,怡人。
每个人都会在文学里回到自己生命的根部。家乡,亲人,朋友,那些抽象具象的,铭刻在心底里面的,在我们心中慢慢清晰,因为我们强烈的情感观照,许多事物其实已经夸张变形,变成符合我们接受的样子。
周兄也一样。多年之后,他心中的那一个少年终于出现在他绵密的文字刻画里,在发黄的时光里面,那个额头冒着汗的少年,走在积满灰尘的乡间小道上,不住叫卖酒曲。他完全抛开了羞怯,变得轻松,自信,甚至很享受这种游逛。
我在周兄的文字里,辨认出了那确实是我。
这就是我先前说的,散文也需要创造。那些一粒粒编排起来的文字,它们是有生命的,它们会存在多久,没有人知道,但是它们确实传达了最鲜活生命的感受,它们有自己的肌体和纹理,有自己的质感。甚至有自己的憎恶和痛楚,当然也有欢愉,幸福和热爱。
第二个少年
我一直对一个老人抱有愧疚,我叫她大婆。她是我祖父堂兄弟的老婆,姓彭。这个老人虽是一个女性,但是具有男性的做派,包括做事,说话,爆粗口,不管什么场合,只要她不痛快,就会爆粗口,比男人更能说得出。
她抽烟,干粗活,也带小孩,照顾病人。她很早就孀居,带大一个儿子,就是我堂伯父。要说起她的故事,简直是一部悲惨史。
童年就父母双亡,家庭变故,只能随祖父四处乞讨。后来祖父将她送到下边吴东还是余家台那里,给一家当童养媳。
她生性倔强,没少挨打,但是终究改不了脾性。余姓的那一家悭吝得令人难以想象,吃饭时,一粒豌豆,不能吐皮,不能一口吃掉,要先把豌豆咬开,分成两瓣,一次吃一瓣。这里说的豌豆就是蚕豆。
她只要一次吃下一粒豌豆,婆婆就会一筷子照头打来。说她吃了“粗菜”。
这个词语如今需要解释了:也就是说她贪吃了,吃了很多菜了。一粒豌豆尚且如此斤斤计较,可以想见那户人家的刻薄到了什么程度。
有时候我想,人类的性情真是奇怪,这个细节如今放在严监生那里,恐怕都是耸人听闻的,更不要说夏洛克、乞乞科夫、葛朗台之流,他们恐怕还想不出中国人里有这类登峰造极的“节约”法。
她就像一头牲口,不停劳作,却也渐渐磨炼出来了坚韧和忍耐。苦难扭曲了一个女性,让她变得格外粗糙。
终究,她成人了,结婚了,生了一个男孩。女性的力量和温存还在,但是这仅仅只是悲伤的开始。
小孩不满一周岁,得了病,请了医生,看不好。
她整天搂抱着孩子,心急如焚,希望请更高明的医生。
家人当然不太利索,心疼钱,心疼孩子,首鼠两端,对医生也是疑疑惑惑,有一天早晨醒来,她发现孩子似乎好了很多,就出门下地去了。
等回到家里,看见了让她一辈子提起都会崩溃涕泣的一幕:小孩纤细苍白的一只手伸出被子,死死抓住头顶的床栏杆。他死了。那只手怎么也放不下来,最后只好扭断。
即使到了暮年,她提起这件往事,也是立即一把鼻涕一把泪。这深深震撼了她。使她彻底了解了人世间底层的艰辛——或者说什么叫做底层社会。
她被赶出了那一家。她只能靠四处乞讨、打零工过活。直到她最后到了一个山坳,遇见了老实巴交的堂祖父。
解放后,她很活跃,一度成为了公社敬重的人。她的出身为她带来了“政治光环”,她是积极分子,带领社员劳作,战天斗地,改造山河,比任何一个男人都不输丝毫。
那些表扬和奖状,激起了她的自尊心和自豪感。她成为妇女的榜样。但是在台上讲话时,她粗犷的语言特色就充分表现了出来。许多干部会被这生猛的女性吓到,她并不觉得那不合时宜。
她还有很多不合时宜,带着她与生俱来的生存印记。会念咒治病,会洒水浮星,会杀疡子,会给小孩招魂,如此等等,当然,至于讲一大堆令人毛骨悚然的鬼故事,更是张口就来。
那些月夜荒坟,古道黄昏的凄清幽怪际遇,要不是一个历经过的人,怎么会绘声绘色说得如此令人毛发皆竖?她有这种渲染的本事,常常在夏夜里让我们大气都不敢出,听完她的讲述,只觉得到处都充满了不怀好意的血红的眼睛,鲜红的深邃大嘴,露出尖利的牙齿,邪恶的狞笑漂浮在林间屋后:她讲出了一个鬼蜮的世界。最要命的是,她认为那都是真实不虚的。
多少年前,我和祖母一路步行,从清泥潭往北过雷公塔,然后翻山越岭,到了陆家坳。那时已经是暮色苍茫了。
我们爬上一道斜坡,来到了一座小山包上,那里孤零零建着一座低矮的土墙房。房前 场坪里,坐着一个老妇人,就是大婆,背对我们在挽草把。
祖母示意我不要作声,她拿着脱下来的一件衣服,蹑手蹑脚靠近大婆,突然把衣服套在她的头上,紧紧捂住她的眼睛。大婆惊得浑身一颤,大叫起来。她的大叫,自然就是骂骂咧咧。我和祖母都哈哈大笑。
这是我第一次对这位老人有一个清晰的记忆。她身形高大,人显得很瘦,脸盘子并不宽大,颧骨很高,眼窝深陷,花白的头发胡乱挽一个发髻,并不像一般农村老太太会扎上一块黑头巾包起来。满脸的皱纹如指头上的纹理,弯曲回环,隐藏风霜,饱含了人生沧桑。这一形象牢牢刻在了我的心里,近四十年后,我依然鲜明记得。
她的堂屋有个特色,靠近墙边,挖了一个一人深的地窖。里面是窖藏红苕的。红苕在青泥潭很少种,在陆家坳,是普遍的,几乎每个山头都有,藤藤蔓蔓,爬满那些开辟出来的红壤。
我喜欢挖掘红苕,那种从泥土里刨出肥硕块茎的喜悦,让我着迷。这是一种很难得的山地体验。我忘记了那一次她是否有在夜晚给我烤红苕吃。
大婆很大方。她从不吝惜自己的东西。堂伯父生前甚至很懊恼她会偷偷把家里的东西拿给别人吃。在物质条件不丰富的时代,她这样做,一定有她的原因。也许,可以从深层的心理去理解大婆这一行为。
幼年时代的饥寒苦楚,一直挥之不去,她不愿意看见别人处在同样的境况里。在那貌似粗犷的言谈举止之下,她还是具有一个女人深沉的母性与爱。这可能是一般人不易察觉的。
她没有自我凄凄惨惨的感觉,她似乎一直那么有个性。即使到了生命最后的阶段,她还是个性张扬,和人吵架,看不惯别人的算计和不公。
我叔叔英年早逝,小弟弟还在襁褓,她过来叔叔家里,帮他照顾孩子。很多时候,她会大吵大闹,骂骂咧咧,孩子不听话哭闹,她却会哄他安静。
我读六年级了,我不大靠近她。在我看来,她脾性太坏,不太好惹。她对我倒还算客气,她知道我喜欢听她讲鬼故事,也仅此而已。
三十几年前,她去世。她的故事我是零零星星从堂伯父口中知道的。他们不能全懂这位奇特的母亲。她的一生就如贫瘠的土地,却也尽可能养育了她所含煦的生灵。而我,到现在为止,还没有将她的故事,记录下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