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1
女人的性心理在过去一直是一个无法研究的课题。
这是因为没有“女人”存在,也就是说在既往社会中,女人存在的形态就是不存在,女人并没有成为生产力比多的贯注客体,这意味着女人这个身份认同没有进入价值体系。
她们就像“道”,就像“空”,就像“无”一样存在。
社会建构中预先设定的女人无价值感是阴茎嫉妒和慕男狂的社会根源,电影《感官世界》中的阿部和《金瓶梅》中的潘金莲就是这种女性性身份认同的典型代表。
而随着消费力比多对女性的发现,女人的存在状态发生了天翻地覆的革命性改变。
就像《时尚女魔头》所表征的,光鲜漂亮的女人们占据了镜头语言的所有焦点和核心,就像《感官世界》中那无处不在的阴茎一样。
女人们彻底翻身,挣脱男权社会束缚自己的枷锁,她们不再需要依附于一个阴茎/男人才能存在,她们可以直接变形为阳具代言人——和菲勒斯零距离接触。
介于上述这两个女性意象极端 ——淫贱而自卑的妓女(《感官世界》)及纯洁自恋的现代版灰故娘(《时尚女魔头》)——之间的一个过渡性女性意象的代表就是《色·戒》中的王佳芝。
最能彰现《色·戒》无意识的当然是那两段被删除的床戏。
不过其中最淫荡的成份不在于王佳芝的阴毛乳房或易部长的睾丸屁股。
就像手淫的本质是对抗性欲一样,对肉体对性交夸大地、强迫性的、暴露癖地彰现恰恰是耗竭打消断灭性欲的,就像解剖学教科书一样——“女性外生殖器由以下部分组成:阴阜,阴蒂、阴蒂头、阴蒂系带、大阴唇、小阴唇、尿道外口、阴道前庭、阴道前庭窝……”(彭裕文主编,2003,北京:新世纪课程教材:《系统解剖学》,第一版)。
在其狂暴的、没完没了的、机械重复的性交模式下其实起作用的恰恰是广泛的性压抑。
在性欲被抑制的地方,色欲必然乘虚而入,张冠李戴冒名顶替沐猴而冠尸位素餐。
这里我们需要再一次澄清性欲和色欲的区别。
性欲和生物进化和地球磁场紧密相连,也就是人类这种哺乳动物的发情期,正如动物只在某些季节某些时段发情一样,人类其实也一样,我们一生中性激素波动、不由自主、不挑肥瘦、意乱情迷或者说猪油蒙了心一股劲只想为人类基因库代代传递发光发热、奉献自己绵薄之力的时刻其实是非常有限的,这点时间合起来就是性欲。
性欲就叫做“天理”,儒家的夫子说。
而色欲则是把其他的欲望变形为做爱的欲望,比如说爱人和被爱的欲望、控制和受控的欲望、革命和被革命的欲望都可以统统转化为做爱的欲望。
色欲和性欲一样虽然同样表现为性交这种行为,但是其内涵却是不同的。
儒家学者认为,色欲就是“人欲”,是儒家道德专政的对象。
在性欲问题上,儒者的立场是明确的,用让读者们明白得一塌糊涂的报刊杂志体语言来说就是,“听从性激素的自然安排吧,年轻人们!但是不要折磨你的阴茎,不要在它不需要工作的时候使用春药如伟哥等人为手段让它加班加点工作。身体阴茎来自父母,不可有丝毫损伤,对它同样要讲究仁义。漫天下只此仁义二字,性交亦不例外。”
02
《色·戒》的两段床戏中呈现色欲最充分的一幕当然是王佳芝在易部长身上的时候用枕头蒙住男人的双眼之时。
蒙眼/闭眼是无意识认同传递的三大基本动作——另外两个分别是抓取和举高。
老易和王佳芝的所有做爱场景中,都很少有双方的凝视和对视。
特别是在他们的第一次,老易努力想要把这个偷情场景变成一个强奸和征服的场景,他努力想要压在女人身上,就像幼儿园的小朋友意图把他人压在身下兴奋而自豪地问:“投不投降?”
他这种拼命想要控制的行为恰恰暴露了他已经和伪政权一样完全失控。正如英勇的地下党员们正确预测的,这个老色鬼迟早要死在女人手里。
当王佳芝用枕头蒙住易部长双眼之时,她作为一个有性欲的女人的存在身份也得以诞生。
蒙眼总是象征着对意识自我的身份认同的否认,如崔健在《一块红布》的音乐录影带中的蒙眼,如李连杰主演的《方世玉》中方世玉在屠杀天地会兄弟前的蒙眼,以及最经典的《俄狄浦斯王》中俄狄浦斯自刺双眼。
双眼被蒙上,这意味着谨慎小心不苟言笑的伪政府干部易部长的退场,随着退场的是把爱情和革命混为一谈的有点进步又有点退步的女青年王佳芝,
现在那张床上躺着的是老易和麦夫人——一个困惑无力想要控制一切又什么也控制不了的中年男人,一个刚刚找到自己作为女性身份认同存在证据的现代女性——他们的共同点是都需要通过性来表达自己的欲望,
一个是要伪装掌控感和无所不能感,一个是要表达存在感和自我价值感。
03
在中国近20年的电影史中,只有张敏执导的《官人我要(玉蒲团之三)》在呈绘女性性心理的深刻性方面超过了《色·戒》。
正如对于“究竟杀手为什么存在?”这一问题的最佳答案必然是“因为爱还是未知的未来。”一样,对于苏三这个典型传统女性的性欲研究也必然要回到这部影片(梦境)的开场(初梦)——“临安大狱”一幕。这个片段隐喻着整个道德男女性身份认同的施虐-受虐关系循环的本质。
女性由于其色欲的主动性被囚禁和面临“斩首”的危险,但是在接下来的故事铺陈中可以看到女性的“罪恶性”并不在于其具有色欲本身,而在于其色欲的自主性。
正如在片中的淫妇和一群男人(狱卒)做爱的镜头所表达的,本来是囚犯的淫妇在做爱之时居然摇身一变变成了宛若大母神一般的领导性色情女神,掌控了所有的男人。
这种自主性遭到了男性虐待性的、致死性的报复——淫妇最后被轮奸惨死。
色欲自主性必然属于男性,女人一旦具有了色欲自主性,就必然引发很多问题和危机。
正如在影片的故事铺陈中可以看到的,在苏三具有了色欲自主性,开始呼喊:“官人我要!”之后,死亡的阴影就开始向雷家大院袭来。
而这种无意识在《色·戒》中同样显露无遗,王佳芝的色欲一旦自主后,接踵而来的就是杀身之祸。
04
在儒家价值观被体制化和官僚化的社会中,无论男人还是女人融入价值系统的唯一入口就是学习。
也就是说,学习必然会被色欲化,而色欲必然也变成一种儒家式的“学而时习之,不亦说乎”的学习体验。
这两种认同路线分别以苏三和朱志昂为代表。
朱志昂作为古代高考学子和当代青年人的个性特征几乎一模一样——以学习的名义压抑性欲。
结果学习就会变成一种十分色情化的活动,其临床代表就是所谓的“好学型人格”,我们不难从学生对老师的尊崇和亲近态度中看到乱伦诱惑的影子,从对学习难题的高度精确化追求中嗅到肛门力比多的性施虐-受虐狂的味道,以及从对知识永不满足的贪欲中听到那咂吧作响的口腔色欲之吮乳快感的声音。
学习和性欲的二元对立,让朱志昂不可避免地从莘莘学子的一员变成一个浪荡公子。尽管如此,最后朱志昂还是成长为一个强壮有力的成年人,这个荣格所说的变形转化(transformation)过程离不开一个重要原型——原始性淫荡父亲的引导。
正是对原始性淫荡父亲的认同,让男孩解脱对性欲的压抑,并且开始性欲色欲化的过程,在中国文化背景中这种性欲色欲化的过程就表现为学习和性欲的两极分裂和两极对立被克服。
雷大官人以及房中术专家分别承担起了朱志昂自性化过程中的两个不同阶段的原始性淫荡父亲的投射性认同客体。他们对于朱志昂的作用和妓院老鸨高老大对于苏三作用的一模一样。
正是高老大及其代表的妓院规训体制把性交从一种单纯的本能活动变成了一种学院化、体制化的技能培养系统,就像大学把人类的求知本能和求真冲动变形转化为学习和学术研究活动一样。
也就是说,妓院和大学的功能都在于提供一个容器,在其中完成Bion所言的β元素α化的过程。
苏三的自我实现过程和朱志昂恰恰相反之处在于朱志昂是把学习变成了转化性欲的手段,这是正相的性欲色欲化过程;而苏三的负相色欲化过程为,性欲本身被学习化,性交成为了一种“修身齐家”的修养过程。
通过这个过程,苏三和力比多自体客体保持恰到好处的神入和无所不能的自恋幻想的平衡,在和雷大官人以及朱志昂的多次经验逼近-经验远离的循环过程中,她那受损的自尊得到修复,成就了科胡特所言的“健康的自恋”。
雷大官人在苏三的成长过程中展现了原始性淫荡客体的另外一面功能。
在雷大官人和朱志昂的关系中充满了父亲-儿子式的训导和教育成分。
而在他和苏三的关系中,他是共情理解的,他是真诚一致的,他是无条件积极关注的,宛如一个热泪盈眶的人本主义治疗师。
他在倾听、他在等待、他就像一个超个人心理治疗师的一般色情,那不带敌意的坚决和没有诱惑的深情提供了一个足够好的母爱抱持性环境,让苏三的自恋创伤得到修复。这个自恋创伤的修复以及分离焦虑克服的过程中,在日常生活中正是通过学习完成的。
所以我们可以进行以下类比:苏三进入妓院的就好比学生进入学校,苏三和一群妓女进行艳舞表演拍卖初夜权就相当于参加期末考试,而和朱志昂的处女秀则等于论文答辩。
苏三的卖淫技能的整个过程中,学习话语——对技能的精益求精和对专业的认真和投入——不时闪现于高老大口中。
高老大-苏三的施虐-受虐关系也是师生关系的无意识本质的真实写照。
高老大是苏三的认同客体而不是原始淫荡客体,这就是说,她是苏三的超我的来源。正是高老大的存在,保证了苏三对雷大官人的忠诚,从而让她的认同模式的变迁得以顺利过渡。
在“官人我要”一场戏中,苏三女性身份认同的存在形态通过呼喊:“官人我要……”而得以获得实体性,这个时刻宣告着现代女性性身份认同的到来,宣告着无数个王佳芝的到来,无数个时尚女魔头安德雅的到来。
正如“官人我要”这段戏所提示的,理解现代女性性存在的决定于三个人际客体因素和一个背景因素——
第一个人际客体因素是雷大官人所象征的,原始淫荡客体的母性化。
雷大官人对苏三的循循善诱和易部长对王佳芝的粗暴征服相映成趣,前者象征着原始淫荡父亲的去势及母性化退行,而后者而象征着被压抑的原始淫荡父亲的突破现代化压抑屏障,再次回归意识领域。
原始淫荡父亲的女性化成为了一个中性化的原始淫荡客体意味着整个人类的性生活的内在集体无意识引导意象发生了根本性转变,这会造成性欲的大规模色欲化,一个例子就是性生活工业化,在工业化色情作品中泛滥的原始性性行为则是这种色欲化过程的最直观的显现。
第二个人际认同因素是通过苏三穿上书生服装所象征的——女性身份认同的男性化,在儒家传统下,就表现为女性身份的学生化、知识分子化。
只有把身份认同转换为一个学习者,苏三的色欲才能奔涌而出,才可以获得自主性。
顺着这种色欲而来的嫉妒和杀身之祸,最后苏三进入了一个禁欲性的身份认同——尼姑。
第三个人际认同因素是雷大官人的一个助手象征的。
它是一个激发苏三性欲的抚摸者,一个在关键时刻被抛到一边的手淫者。
这个男性象征着现代性男性,如《绿帽子》中的警察,《色·戒》中的老易——他只是一个工具,一个性生活中的出卖劳力者或者一个被利用/被谋杀的对象,只有可怜的残存的自恋(手淫)伴随着他。
而一个背景因素就是这场活动发生背景——河流上的一条船。
这里不是一个传统意义上的“家”,而是一个提供性交空间的场所。
当《阳光灿烂的日子》中母亲埋怨孩子和老公把家当作旅舍的时候,她就在阐述一个典型的现代家庭结构,在亲子关系丧失神圣性的现代,家的确变成了一个商业场所,其功能性超过了意义性。
河流上的一条船,现代流动性的象征。而到了后现代,连这条船也没有了。所以从本质上来说,每个后现代主义者都是独身主义者或者渴望独身者。
正是这四个因素——传统家庭的实质上解体;原始淫荡客体的母性化;女性身份认同的男性化;男性的工具化和手淫式自恋——构成了无所不在的当代色情性语境。
在此语境下,精神分析成为了一个可耻的笑话,如下图所示。
当代色情性语境下的精神分析
本文节选自李孟潮《浊眼观影》,原标题为《官人我要——学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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