路上一整排的红花盛开，春天来了。
一直在室内坐着不动还是冷。
人对天气的感知，常常需要通过植物、动物的变化，来补充。长时间呆在室内，呆在空调里，穿得暖暖和和，一动不动大半天，闲置着老天给我们的感官。这抹了太多护肤品的皮肤，甚至忘记了春风、暖阳是如何通过毛孔渗入血液和心灵。
苏轼说，春江水暖鸭先知。我看并不是这样，窗外湖水里一年四季都游着快乐的鸭子。当然子非鸭安知鸭之乐，可是，我只是我就是想当然认为鸭子很快乐。
春天往往先由视觉开始，一整排的红花盛开，春天来了。
朱自清的视觉，是春天像小姑娘，花枝招展的。
波提切利《春》
波提切利的《春》，这张仿佛是为了纪念文艺复兴之春的画，猛一看就非常花枝招展。波提切利生于1445年左右，1510年去世，和达芬奇同时代。猛一看就花枝招展的《春》，再细看，除了花神穿着花衣裳，其他的神仙和仙女都衣着素淡，他们的“花枝招展”在于漂亮的身躯和优美的姿态。二十年前我认为波提切利的画偏弱，所用线条纤细如中国的工笔画。现在感到是我那时浅薄。波提切利笔下的人物都是用肌肉撑出来的，有一股紧绷的力量，只是当年我没有体会到。那时候我处于阅读和摘抄百度百科的段位。
波提切利晚景不好，晚年他走过一些弯路。他的艺术赞助者，美第奇家族遭放逐，萨沃纳罗拉掌权，波提切利是萨沃纳罗拉的追随者。历史对萨沃纳罗拉这个人的评价很复杂，百度百科上认为他毁誉参半。但是，怎么说呢，凡做得出烧书烧艺术品这种事情的统治者，对吧，你懂的。总之因为追随萨沃纳罗拉，后来波提切利的声誉就不行了。
波提切利《维纳斯的诞生》
所以，人类历史反反复复，但总体的天下大势，实际上在几个世纪之前，就能看出来。
但是，历史有一个大致的公正，最终还是政治的归政治，艺术的归艺术。波提切利的画，真的好极了耐看极了。
波提切利的画真正好看极了
其实小姑娘不用花枝招展，通常花枝招展的是迟暮人，希望用花枝招展来买一个三月。买不到了。
诗人余光中在《大度山》里说，买一个三月。我认为这主意妙得很。但是他很贪心，他是要“买一个四月，买一个三月”。老诗人调皮，写道，“情人在公墓里约会，贪睡的尸骨也该翻一翻身了”。不过，我觉得这首诗写得并不好，除了题记：
你不知道你是谁，你忧郁；你知道你不是谁，你幻灭。
这句话怎么说怎么有道理。
我有一位朋友，喜欢李公麟（1049～1106年）。这不奇怪，我也喜欢，李公麟谁不喜欢啊。他说李公麟是他的精神导师，说李公麟用简极的一条细线，表达了自己丰富的情感世界，以及内心的真实（大意）。我没有这么敏感，我能体会的是艺术家运线的行云流水，他的白描世界花枝招展宛若春天。我熟悉李公麟《五马图》，李公麟在我脑海里固化成《五马图》。有一天在朋友圈看见朋友发的李公麟的《职贡图》（明仿本），一时竟看傻了。
李公麟《万国职贡图》局部
二十年前，我以为中国画里经常把人物画得怪模怪样，纯粹是一种趣味，高古，或者奇诡，恰好中国人又有奇人异象一说。其实，这只是“怪模怪样”的原因之一。原因之二是，有些相貌奇特之人“非我族类”。
比如李公麟的《职贡图》，画的是万邦来朝。帝王都有这个帝王梦……
你不知道你是谁，你忧郁；你知道你不是谁，你幻灭。
将视线画上移开，那小小的屏幕上手指划过，短视频来了，段子来了，朱自清波提切利余光中李公麟等等的碎片信息被其他碎片信息取代，静好的岁月在铁链和枪炮的伴奏中糜烂，什么都是伴奏，什么都能狂欢，春花在开，白鹭从湖面腾起，春天从小小的屏幕上跌落。人在小小的屏幕上欢腾，自以为凑足了一个世界。
只有万物欢腾——它们又凑足了一个春天。这个句子不是我的，是余秀华写的诗句。余秀华写诗和怼人的水平都不错：一颗灵魂在这里居住，并与星空有了呼应是多么重要的一件事情；老子就不相信和平是他妈的打出来的。
既然要抄写别人的春天那就抄个够。下面是列夫托尔斯泰小说《复活》里的一段，不知道由谁翻译来自哪个译本。你们该知道了，这段落来自那小小的屏幕，那个充满以讹传讹信息的屏幕：
人们认为神圣的、值得注意的，不是这个春天的清晨，不是上帝的世界的美丽（这种美丽原是赐给一切生活享受，让人们的心倾向和平、亲睦、热爱的），却是他们为了逞自己的威风，奴役自己的同胞，而想出来的种种花样。
路上一整排的红花盛开，女儿认为那是梅花。可她们开放得那么稠密，梅花不该是疏疏的或者独自的吗？不该是为有暗香来的吗？梅花怎么会美得这么浅薄？
不过，春天来了，这不会错。爽朗可爱，人面桃花。
下班经过公园一间售货亭，亭外角落，一位保洁员正端着玻璃饭盒站着吃饭。我欣赏春光的视线划过他，只是划过他。被我的视线打扰的他，微微瑟缩了一下，随即转身背对我。不知道为什么，那张老实人的脸一下子就触动了我。如果是李公麟，该怎么画这样的脸？
其实阳历的三月并没有怎样美，乍暖还寒。但是这个月有好些打了勾的日子，比如学雷锋日，消费者权益日，植树节，通常二月二的龙抬头也在三月里。
以及三八节，妇联还是会若无其事地操办。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