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处去来

文化   2023-12-06 21:43   江苏  

张友宪老师哪一年生病住院的我忘记了。不想记住。

但是忘不掉得知消息那一刻的震惊,紧接着大脑一片空白,完全不接受。在我看来,老师生活规律、自律,是最不该得癌症的那一种。

当年人人在说pm2.5。张老师得的是肺癌。

现在回想,谁人永远不生病?然,张老师不可以生病。

而今,当时非常健康的人,告诉我这个消息的那位艺术家,不久即重病在床。

我的爸爸那时候好好的,我失去爸爸11个月零3天了。

病后,张老师闭关了好多年。结束闭关生活是哪一年?一场病下来,他瘦了,如今似乎更瘦一些,但是精神很好,越来越好,或者是被我看见的几个时间点精神越来越好。

或者结束闭关是在开始《时间的形状》大展的一年,那么完全结束闭关就是三年前。

他把生病的“经历”画了下来,并且把这一组自画像定名为“托体同山阿”。那应该有将自己的身体比作山川的意思,最初我并没有觉察出他画里边的这层意思,我的感受很直观,就是“病中吟”,是呻吟也是吟唱,是生命的哀歌与赞歌,或者是爱歌与战歌。

“托体同山阿”的前一句是“死去何所道”。如果我没有记错,张老师年轻时很忌讳谈死亡,不知是什么时候起——反正是在生病前,就不忌讳了。

我年轻时成天死不死地讲得很嗨,现在忌讳,非常忌讳。

从画里边看出张老师吃的好些苦,他经历了开刀、长时间的留置针、化疗,画里能感受到疼痛,生疼啊。他病了,苦痛来自去除病灶的过程,是从身体里将坏东西取出来。

看这些画,我有一些不适,生理上的不适。老师的表现手法太精确和残酷,那些黑色灰色的条缕,有着有机体的通感,叫人觉得身体里某些部分被生拉硬扯。他这么画,是对生、病、死的一些观察,一些旁观,他跳出来看自己,毫不留情。这种观察,这种表达,所呈现的,是几乎人人都有的经历——谁人永远不生病?

张老师终于丢掉了古人面目。《时间的形状》时古人尚在,到《生命的形状》,古人渐渐退去,他露出自己的面目。他终于不在那些頫、昌、四家里边打转转,虽然子仍然在曰。

子曰他是不会丢掉的,从某种意义上来讲,丢掉子曰,张老师或许都不会进行自我评价了。道可道非常道,一生二二生三三生万物,抒一己之怀 ,俯仰天地间,一蓑烟雨任平生也无风雨也无晴。张老师的创造力生发于此,更生发于自身,他让生发于自身的这部分迸发出来,展现出个性的光彩。

这是一番新天地。不再附庸金主或者权力。

说句题外话,所有还想成名的人,应该正视一个现实:虚假繁荣的红利时代已经过去,批量化成名成家的时代已经过去。

张老师有扎实的线条功夫,出色的写实能力,这令他无论怎么“乱”地经营位置,总保留着主体的应物象形和气韵生动。

我也很想画得有这么好。哈哈,开个玩笑。

看画。配画的诗是我写的。

张友宪简历:略。

一,它来

它是蓝色空气里黑色的蚂蟥

闯入是没有难度的

只消跟随呼吸  人人都在呼吸

率意地冲冲撞撞


它冷冷地笑:

你能拿我怎样?


关于它是如何集合成七窍九环刀的事情

所有人都声称不知情

一切的不知情变成风刀霜剑

进入血液循环


事后他努力想象它的样子

想象自己曾经望着它消散

像吐出了一口气

二,一刀

它是孽 是障 是脏的魔

在污水 废气 雾霾 油烟 辐射

在流言 诽谤 怀疑 嫉妒 傲慢

在焦虑 沮丧 愤怒 厌恶 抑郁

看不见的粒子组成挫骨扬灰的黑风

那些关于怪力乱神的叙述

曾描绘了它如何聚拢

以及带来的风暴

在他看不见的地方


看不见 它是障

它跳起曲折的舞划出美丽的弧

向天空和大地问候

向它选中的主人

切下超现实主义的一刀

三,缠身

人身是清白的

自然赋予的生存与成长

和细竹 芭蕉  松树  荷花

没什么两样

清白是会呼吸的皮肤

柔软而完整


孽、障、脏的魔 条条缕缕

它是被地狱染黑的绷带

不声不响

水蛭般游来 吸附  

以此生存并迅速扩张


它想就这样占领毫无过错的宿主

从冒犯 侵害 剥夺

直至取而代之

四,让它走


他胸口的伤 红色的霜

瞪眼木视的 四散的慌

没有怪兽需要驯服

搏斗

是人的反抗与魔的嚣张


四溅的厮杀 是不得已的勇敢

痛 颤抖

乌青的嘴唇哆嗦不出完整的话

将它们剥离吧

连着血肉分崩离析

去吧 去啊

无数戳到深处的尖角被挤压进空中

融入蓝色的烟雾


他并不怕 只想在缝合伤口的时候

休息一下

五,它像


用一对巨手 去抓取与毁灭

人类自然的生长与繁华

这劫掠的魔

是乌云裁剪的丑陋

腐败的黑洞汩汩泛滥着腥


他恍惚又细致地对峙着

它被剥离的各个片段

重又合并

它就是荒芜

就是骷髅的沉渣

是死亡的恫吓

画一尊钟馗反驳它


他是漂浮在红云里的布袋

没有依靠  没有稻草

好在希望已经到来

六,芭蕉在那儿

芭蕉就在那儿

一两根 毛茸茸  刚刚发芽

和他画过的一样

春天里他问候了枯叶间的新芽

夏天他在阔叶下面喝茶

秋天的童话是大叶上白霜被阳光蒸发

冬天他在与魔的战斗中背诵芭蕉的笔画

芭蕉就在那儿

是一撇一捺的清凉

扫去心头所有的焦虑

芭蕉一直在那儿

他原以为写下的是意志、力量与丰饶

此刻

他重新翻阅记录

看见的是蛮荒中岁月的斑驳

一半是海水  一半是火焰

七,

那不是东海鲸波

是湛蓝带着光

光里边有过去在闪动

长袍子的钟馗(还是高士)

大叶子的芭蕉(还是松树)

牧童把书挂在牛角上

侍女旁若无人地吻一朵梅花


他破衣烂衫污泥满身

哀愁在左冲右突寻找出口

绝望在呜咽与怒吼

他躺在废墟之上

又仿佛一切都很有希望


他想说说那破旧的面具和玩偶

他想忘记那破旧的面具和玩偶

都是很难的事情

  斑斑驳驳

大概昏迷了一个冬天

八,永不相见

是湛蓝带着光

在那么遥远的地方

天空做的棉花擦拭地平线

地平线上骷髅的沉渣

他着迷地看着沉渣缓缓升起

挥动一对沥青的翅膀

碳化的鸟嘴一片片碎裂

他想要记住 想要深刻

想在未来把它画在纸上

裱起来  挂起来


他用宝石般耀眼的眼睛目送

手挥五弦目送飞鸿地目送

永不相见

九,

它仿佛留下来的一件衣服

有着碎石般粗粝的经纬

伪装成为他的披挂


但是他已经苏醒

蓝天还在触不可及的远方

阳光已落入柔软的胸怀

他很瘦弱 在瘦弱地呼吸


他回忆出之前撕扯的剧痛

以及当时无法回避的清醒

它其实已经暂时离开

留下来的隐痛是的往事的残留

是记忆不得已的残留

从此

他以抱残的方式

健康呼吸


朝洁图
就算是美学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