纵深
生活
2023-08-30 22:28
江苏
在去往爸爸所在墓园的路上，汽车上，我对女儿说，我们这一代人小时候是不怕死的，一不怕苦二不怕死，生下来就被这么教导。我差不多30岁才渐渐知道怕死，因为世上的牵挂越来越多，是通过被需要，才知道生的意义。是部分知道。我又强调。不必强调女儿也是懂的，她很聪明。墓园很远，每个墓园都很远。爸爸这一个是他在生前就买好的，当时弟兄三个一起买了，说要和弟弟在一起。具体哪一年，我不记得，但是那年《寻梦环游记》大热，我记得。我最好的朋友2010年因车祸去世，在国庆后上班的第一天。之后，我变得极度忌讳一些词句，比如日常谁问一句“什么时候走”，我都会异样半天。一个好好的人，忽然就永远地离开，可见生的意义是不被知道的。只有当一个人离开了，才会知道这个人对我而言的生的意义。爸爸是今年元旦后上班的第一天去世。那天天气很好，是爸爸疼我，不要我在坏天气里跑来跑去。我经过医院里那一片园林的时候，想到还没有带爸爸来转转。回廊和太湖石磊成的假山影影绰绰一闪而过。昨天例行体检，就在爸爸最后离开的那家医院。从医院在早晨才开启的那扇门走进去，路过爸爸住院的楼，看一眼灰蒙蒙的门洞。有那么十几天，我从刚刚解除扫码规定的门进进出出，进出门不那么麻烦了，原以为这是希望的象征，却不知是死亡的隐喻。一间很小的大喜来店与这栋楼很近，就隔着医院的栅栏。我曾希望满满地跑去买爸爸爱吃的老蛋糕，又赶紧送进ICU，想象着护工喂爸爸吃了几口。现在只要经过这家大喜来，我还是喜欢进去，随便买点什么，让那种希望的感觉在身体里复刻。爸爸最后留给我的样子，熟睡，又好像随时会醒来，我随时等待爸爸醒来，眼睛微微开张，然后就笑了。我看着最后的爸爸，这时候我就知道，生的意义对我而言已经减少了些，减少了一个爸爸。爸爸这一代人，也是被教育着一不怕苦二不怕死长大成人的，尤其是不怕苦甚至转换成为了吃苦信仰。印度的苦行僧真的存在吃苦信仰，认为吃苦能拉近与神的距离。爸爸能吃苦，能将就，他这么做肯定不是为了和神拉近距离，他可能认为吃苦是一种生存技能。爸爸2019年中风后，本应该过得好一些，可是他没有。这样看来，吃苦并不是什么生存技能了，假如爸爸能按我的意思被照顾得好好的，我就不会有太多遗憾。越少遗憾，生就越有意义，是不是这样呢？我在爸爸的墓前，刚刚雨很大，到墓园时雨就小了。一定是爸爸疼我们，不让我们淋雨。爸爸是在靠边的位置，边上是一堵屏风和一棵大树，遮阳，很安静，能听见清风的声音。墓碑上的照片我选的，我们一起在焦溪镇上玩的时候我给爸爸拍的，那是爸爸中风前我们最后一次出游。爸爸笑吟吟看着我们，我忽然就想，或者，生的意义有两层，我这里是一层，纵深处是一层。前天的梦里，我和爸爸妈妈在一起。好像在码头游玩，妈妈就是这些年一直的样子，满头白发被我剪成童花头，瘦，但是没有现在这么佝偻，穿着一件灰白色的衣服和一条很旧的裤子。爸爸半白的头发比最后那段日子里要浓密，看得出的卷发，他穿着一件常穿的旧圆领衫和一条洗得发白的大短裤。我们四处逛，逛入一个长廊，长廊的那一端是湖，或者是氿。我们打算离开了，妈妈还在看长廊里的一块展板。爸爸喊她，桂琴。然后我醒了。醒来后我费力地想了好一会儿，才确定：爸爸只是在梦里。有时候经常会梦见爸爸。在我的小叔叔因为心肌梗塞而去世之后，我们讨论过量子纠缠。那时候我是为了安慰爸爸，爸爸最疼爱小弟弟，爸爸是整个家族里最在乎家庭的人。爸爸说，量子纠缠在物理学上应该有依据，世界能看见的部分就这么一些，还有很广大的不能看见的部分。我经常有些物理思维，爸爸妈妈教了一辈子物理，我就这么被熏陶了。狭义里，生一定要是有机体的生命，广义里，只要一个人被记着那就能一直存在于生的世界。之所以被记住，有思念，还有梦，以及一些直觉、甚至灵异，或者就是量子吧——我做的一切，另一个形式的我的爸爸，他在纵深处，应该都知道。我很不喜欢现在很多美国电影的平行宇宙框架，一个人在这个宇宙里死，却又从另一个宇宙活着跑进这个宇宙，生和死都被弄得非常廉价。生的意义是什么？我不知道。但是，现在我更加知道生的宝贵，纵深处的我的爸爸一定告诉了我，为了他要好好生活，照顾好家人，照顾好妈妈。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