爸爸的常州往事
2024-05-25 16:47
江苏
其实我不是常州人,我的身份证都是金湖的码,淮阴(那时候叫淮阴)金湖。爸爸妈妈的也是,我们都是在金湖县办理的身份证。我刚到常州工作时,有一批小学生跟我学画画,其中的一个小姑娘和我尤为亲近。有一次我们一起坐公交车,她扑闪扑闪着大眼睛对我说:我是南通人,因为我爸爸是南通人。当时我爸爸也在,他就对我说:你看,她这么小,都知道自己是南通人。你却不承认自己是常州人。爸爸不知道,人的归属感不是籍贯带来的。那时候我在常州一个朋友都没有,相反,感受到的是这个城市对我的排斥甚至恶意。我所有的生活经验都不适合常州,只有以艺术家自居,“艺术家”这三个字就是我的铠甲,解释一切在他人眼中的特立独行。常州是爸爸的。不过爸爸的常州也不是九零年左右的常州,不是在离家不远的地方杵着一匹马马上有个穿比基尼的姑娘高举一把钥匙的常州。爸爸的常州从来不会有水涝,因为水乡有很多河,河岸有芦苇,风中的芦苇。爸爸的青石板路送他到局前街小学,再一路到城东的省常中。这一路,爸爸最爱和同学们一起去那卖梨膏糖的摊,只要摊主不轰,他们就等,有人来买梨膏糖了摊主就会说唱起来,爸爸说小热昏啊神气得很。爸爸絮絮叨叨说过很多遍一位老中医用针灸救了他的命,老中医就在北直街(或者是西横街)上,爸爸一辈子相信针灸,他相信的是老常州的老中医。未园离家很近,每次巧逢未园园主去开门,他必定和小伙伴们一起跑进去玩,在小孩子眼里那真是天堂啊爸爸是这样对我讲的。爸爸在天王堂弄37号的后院养了几只兔子,希望能够靠卖兔毛获得一点零花钱。但要获得好兔毛需要喂兔子吃黄豆,爸爸说,这样就赚不到钱了。爸爸遇到不会做的题目常常去邻居家请教,常常请教的女学长后来嫁给了他的哥哥。爸爸说初中时他是数学课代表,数学老师叫张西屛温柔极了她是张太雷的女儿。史绍熙校长在路上看见穿校服的学生会停下来拉家常,有一次他和同学在一间小商店里躲雨,史绍熙特意进来与他们聊天,直到雨过天晴和学生们一起继续赶路。爸爸说长得漂亮的老师总是受欢迎一些,有时候还成为学习的动力。爸爸在学生时代一定很乖,我从未听他讲过打架的故事。对了爸爸学生时代有个好朋友叫陆永新,很早的时候就在常柴厂附近有一套带厨卫的房子,我去他家做过客。奶奶最常出现在爸爸的叙事当中,“我母亲”,他这样说。我母亲很能吃苦,我父亲(49年之后)工资一下子只有原先的四分之一,我母亲想出去工作……我母亲做了一辈子的家庭妇女,做不完的事情,吃一辈子的苦……儿子们四散了,我父亲去世的时候一点希望都看不到,我母亲把我父亲的骨灰盒一直放在家里面(我记得,放在五斗橱上,最中间的位置)……我母亲很能干,你知道的,你吃过亲娘做的菜……我母亲对我们严得很,讲规矩。有时候她跟我父亲开玩笑,“我娘家其实也算大户人家的边边头”,提她的嫁妆,我父亲回敬“但是欠人家的债是女婿还的”。我父母亲没有享到一点福,一辈子都没有享到小孩子的福,我父亲走的时候眼睛不肯闭,我母亲走的那一天洗了两大盆衣服。爸爸的常州是九五年之后的常州,日子越来越好,从前都不敢想未来能过上这样的日子——家里刚刚有汽车的时候爸爸这么说过。那是我们去无锡给我的爷爷奶奶上坟,每一次爸爸都会淌几滴眼泪,爸爸多愁善感,也很节制。他喜欢过好日子,刚刚有互联网的时候喜欢上网,那时候他喜欢新东西。最初常州每开放一个新公园他都要去,后来新公园多了,才不那么积极了。他喜欢看电影,不过对好电影院的认识停留在了放映哈利波特时的亚细亚影城。从爸爸身上,我较早知道人从某一年龄开始,对世界的认识就不大愿意更新,除非被迫更新,比如后来的微信,都是没办法不用,也就学会使用了。爸爸喜欢豪华酒店的享受,更喜欢摆出见多识广的样子,表示自己返璞归真就爱吃馒头。爸爸喜欢横山桥的厚百叶因为“只有常州有”,约我们去馒头店吃油腻得催吐的加蟹小笼包也是因为“只有常州有”,为我和哥哥做了很多年的酒酿并且“常州的酒酿元宵最好吃”。他馋一口桂花糖芋头,馋一口桃酥,什么都吃得到了,物质丰富极了,馋成为可爱,爸爸很可爱。爸爸在这样富足的常州回忆久远的往昔,承远房亲戚谢振豪(音)的恩家里还用着奶妈,“你以后一定要把谢振豪的故事写出来他是过去的民族资本家”。爸爸追溯过一些在这里无法写下的旧事,追溯过他出生前1937年他的一个伯伯被日本人的战火烧死在北门家中的染坊。我说我会写家族的故事,爸爸就在一张极其破烂的大纸上给我列出年代和事件的表格。我至今还没有写,也可能不会写了。我要写的是爸爸,只是爸爸。常州和我的关系只不过因为爸爸。五月,我回到金湖,回到我那被河堤围成的美丽家乡,杨花漫漫的美丽家乡。我完全理解了爸爸对常州的深情。曾有过去的学生在朋友圈留言,大意是你不是常州人对常州的了解竟比土生土长的常州人还要多。是的,很长时间里我一直强调“我不是常州人”,这句话是宣言,对爸爸强调我的独立,从此我的生活我做主(没有人可以插手)。那时候想不到在未来父女一场的缘分也会结束,想不到那一天。爸爸,我已经接受了没有你的日子,强烈的悲伤画面涌入脑海的频次已减低很多很多。爸爸,你走后我书写常州比过去深情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