早晨,坐下来画画,我对我的君子兰点了点头。这是打招呼,我相信她肯定懂我,她那两蓬太阳色彩的花朵,眼睛一样大大地看着我。
然后我开始画她。
曾经,在她还没有分出第二株之前,我画过她。毛笔画过,水彩笔画过,都不怎么好。每次画完,我会虚拍拍她太阳色彩的花朵,说:嘿,你可不怎么入画。
长得太端正的植物,都不怎么入画。对称、中间一簇大花朵盛开,怎么处理,构图都不好。
现在她有了两簇,好像一对正在说话的好友,热热闹闹。
而且她的叶子,四面伸出,越来越有“兰”的样子。植物学家郎教授告诉我,要经常将花盆转180度,叶子能长得规矩些。
可是,我很得意于我的君子兰,不是扁平的,而是圆圆的。我经常转花盆,不是180度地转,而是想到哪儿转到哪儿。她自由自在地向着太阳生长,长成乱乱的模样,花蕊从乱乱的叶子里伸出,变成大大的花簇。
我喜欢。
但是再喜欢,也还是画不好。假如用大纸,粗笔大墨加艳色,即所谓老辣用笔,或许也能有效果。这种画法以后能试试,等我再老一些时。现在我还是想天真地画天真的画。
画完,加几根黑线,形成框,形成放射。在这个时代,这样的岁月,他人即病毒,即健康码行程码场所码核酸证明及出门证,框,一定要有。
框,是框不住我乱乱的君子兰的。一切的框,能框一切物理形态,有形形态。那些无形的抽象的,甚至很难以具体表现形容的,框,只代表了悲伤。
伤春悲秋,花儿懂。努力开放,静静凋零。
君子兰花期很长,前后超过一个月。美好和快乐的一个月,阳光温暖,雨露充沛,万物生长,未来似乎很遥远。我与我的君子兰作伴,一遍遍回忆她一年年的成长。
我给她授过粉,用画画的毛笔在花蕊上轻轻地刷,希望她能结出种子。去年,她结了两粒果,好几个月后才由青色转成褐色,褐色才可能是成熟的。我按照网上的教程,小心翼翼将圆圆的褐色的果子剥开——君子兰的种子好小啊。
取种行动最终是失败的,那白嫩的种子,包含太多水分,在发芽之前就一定腐烂了。虽这么想,我还是抱着试一试的态度,将种子放在松软干燥的营养土上,撒一层土,喷上水。
几天后我便忘了这件事。
奇迹也没有发生。
再想起种子之事时,当初的热情已经全无。和之前每一个失败的种植经历一样,我以将花盆归拢在阳台上为事故划了一个句号。全剧终。
为什么不是去买一株小君子兰回家慢慢养呢?因为我希望我的君子兰开枝散叶子孙满堂,甚至想象未来我的君子兰有了家族谱系,孙子去了谁家,重孙又是在谁家开花,等等。我想象未来我种出很多小君子兰,送给好朋友们。
我是一个连葱和大蒜都种不好的人,本不该有此幻象。全因为我的君子兰惯着我,年年开花给我看,用她的实际行动安慰我无用的人生。
写到这里,忽然觉得这篇小文,很有点物哀的意味。
前些天叶博士引用了明代画家沈周的一句诗,天上虚名知北斗,人间往事付东流。沈周一生不为官,读书作画,行吟山水。
闲余时光,如果不写点东西不画点小画,多半在玩游戏,我的君子兰最知道我这种习惯。游戏是瞎玩的,挂机式玩游戏,玩过多种。
有一个游戏,设置霸道和王道两个军团。从心而选,我应是挑王道。但每次,我还是随机,听天由命,就像很多时候我们能做的只是听天由命。
儒家思想孔孟之道,立足于为王之道。儒家先哲以为,民之幸福生活,来自于王者的贤明,所以他们致力于用思想教化(服务)君王。
王道的中心思想是仁,哪怕是虚伪的仁也还是仁。
霸道呢?法家们总是说霸道。
张爱玲有一篇散文,说,阳台上有个破竹帘,竹帘上拴了块布条子,从玻璃窗里望出去就像一个宽袍大袖冠带齐整的儒者的侧影。儒者在风雨中作揖点头,世事洞明,人情练达,“辩论的起点他非常地肯迁就,从霸道谈到王道,从女人谈到王道,左右逢源,娓娓动人,然而他的道理还是行不通……怎么样也行不通”。
我总记得这句“怎么样也行不通”。
我的君子兰,两朵太阳相互注视,就像对话的灵魂。或许也在从霸道谈到王道,从女人谈到王道,坦诚相待娓娓动人,然而……
顺便再上传两张近期的小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