鲁迅有一个集子,收录了八篇小说,叫《故事新编》,好看。可惜中学的教科书里一篇都没有选。
之所以叫《故事新编》,因为都是旧书上的故事,我们今天可能会称之为历史故事。鲁迅先生用自己的想法将旧故事新写了一遍,《采薇》是其中的第三篇。
这一则《采薇》说的是伯夷叔齐不食周粟的故事,此故事无数画家画过,以宋朝画家李唐的《采薇图》最出名。李唐的画中,伯夷叔齐神情坚定,他们席地而坐在山石之上,周围有象征他们高洁之气的苍松老藤。
伯夷叔齐是商代小国孤竹国国君的两位王子,周武王建立周朝后,他们认为周武王弑君是不仁不孝,决定不吃周朝的粮食,在首阳山上采摘薇菜充饥,最后饿死。
孔子认为伯夷叔齐是求仁得仁。鲁迅会这样认为吗?
鲁迅可是新文化运动的领袖,是在《狂人日记》里看见仁义道德当中“吃人”二字的人。所以在读此文之前,我对小说是有预设的,认为鲁迅一定会批判伯夷叔齐式的道德。
但是,读完小说,我没发现鲁迅有太明显的对伯夷叔齐的批判。笑他们迂腐,这是有的,总体是善意的取笑。鲁迅写得很幽默,这种幽默使得二人的迂腐显得非常可爱,有点动画片的感觉。比如“咳嗽一止,万籁寂然,秋末的夕阳,照着两部白胡子,都在闪闪的发亮”,多么有意思。比如用烙一张饼为时间单位,鲁迅幽默,亦可能是有所指。《采薇》讲的是吃饭问题,就以食物的变化(烙饼不但小下去,粉也粗起来了)来隐喻时局的变化,以食物的制作速度来做时间单位。这样看来,鲁迅还刻薄(钱钟书有得一比)。
首阳山带给他们的快乐也有动画片的感觉。他们看过几座山,才锁定这一座既不高、又不深、没有大树林、愁虎狼、不必防强盗的好山。在山脚下,只见新叶嫩碧,土地金黄,野草里开着些红红白白的小花,真是连看看也赏心悦目。所以满心高兴,用拄杖点着山径,一步一步挨上去,找到上面突出一片石头好像岩洞的处所,坐了下来一面擦着汗一面喘着气。
他们对待薇菜也很卡通:薇汤,薇羹,薇酱,清炖薇,原汤焖薇芽,生晒嫩薇叶。
《采薇图》局部之采薇工具
爱生活,有能力生活。我想,就算是后来徽菜难采,他们也不至于饿死。
在周武王举兵伐纣出城时,发生了一件事。叔齐拖着伯夷拉住周王的马嚼子,教育周王,你老子死了不先安葬却动兵刃,是不孝,臣子想要杀主子,是不仁。驾前的武将见状要杀他们两个,被姜太公制止。姜太公说:义士呢。放他们去罢!
姜太公明白,一个正常的社会是不能杀义士的。
战争发生,伤兵陆陆续续回来,坊间多了谈资。小说里写道:
凡是能够勉强走动的伤兵,大抵在茶馆,酒店,理发铺,以及人家的檐前或门口闲坐,讲述战争的故事,无论那里,总有一群人眉飞色舞的在听他。
最后的大战结束,回来的伤兵和管门人对话,叔齐无意间听了之后的反应,鲁迅写得很幽默:
叔齐是正经人,一听到他们从皇帝的头,谈到女人的脚上去了,便双眉一皱,连忙掩住耳朵,返身跑进房里去。
读这些,真有读《阿Q正传》、《药》等等小说的感觉。
不搞笑的鲁迅正图
改朝换代,兄弟二人觉得周家的烙饼不能吃了,离开养老堂,却还有些留恋,回过头来看了几眼。
读到“回过头来看了几眼”,心酸了。不过紧接着写二人所见,满眼是阔大,自由,好看,我也快活起来。
他们遇见废兵们将老马、瘦马、伤马“归马于华山之阳”。鲁迅特意强调放掉的马没有好马,特意,你懂的!
后来依次经历遇强盗、在山上意外出名、遭围观、名流来访、人设塌、被羞辱、卒亡。
这个过程,与今天的网络,怎能如此相似呢?!多少人在网上有类似过山车经历啊,最近的便是张医生。这其中又有多少义士,被愚民网暴。
鲁迅是批判了,批判的是国民性,那些在义士周围围观的人,愚昧的和恶毒的一群人。
鲁迅特别写了三个人,他们有名字,以出场顺序,分别是小穷其、小丙君、阿金。
小穷其是强盗。穷奇是传说中的四大凶兽之一,它性情凶狠,喜欢吃人,不听好人之言,专信别人的坏话。
不过,我觉得小说里的小穷其,当然凶恶,但是恶在明面上,与小丙君、阿金比起来,倒是一个光明正大的坏蛋。
小丙君是地方名流,“首阳村的第一等高人”。小丙君叫家丁打轿,前去拜访伯夷叔齐,目的是谈谈文学。“然而谈过之后,他一上轿就摇头,回了家,竟至于很有些气愤”。小丙君评价伯夷叔齐,一是穷,二是“有所为”,三是有议论。更进一步的是小丙君认为伯夷叔齐品格可疑……
小丙君有什么可气愤?我实在不明白。不就是谈谈文学嘛,观点不同,求同存异呗。
但现实中确实有那么些人,无论谈的是什么,谈不来,便气愤,气愤了便会中伤。
小丙君大义凛然的斩钉截铁的说道:
“普天之下,莫非王土,难道他们在吃的薇,不是我们圣上的吗!”
这大义凛然好可怕呀!
更可怕的是阿金。阿金是小丙君府上的丫头,特意上山奚落伯夷叔齐:
“普天之下,莫非王土,你们在吃的薇,难道不是我们圣上的吗!”
好巧不巧,前些天正好有同学发来鲁迅的散文《阿金》,写的是一位叫阿金的给外国人做仆人的女子。我读了此文,觉得“阿金”,哎呀好熟悉,不就是城市中俗恶市民的一种典型吗?
阿金的中伤,要了伯夷叔齐的命。姜太公知道他们是义士,放他们回去。但是阿金们,只要看他们饿死的笑话。
只有义士才会自己选择饿死。因为只有义士,才会被一句中伤的话戳到痛:
薇,自然是不吃,也吃不下去了,而且连看看也害羞,连要去搬开它,也抬不起手来,觉得仿佛有好几百斤重。
阿金们怎会有这种耻感?阿金们从来都没羞没臊。
义士死了,小丙君这样的名流当然不肯为其写碑文,不仅不写,还要骂:
都是昏蛋。跑到养老堂里来,倒也罢了,可又不肯超然;跑到首阳山里来,倒也罢了,可是还要做诗;做诗倒也罢了,可是还要发感慨,不肯安分守己。
阿金呢?造谣中伤是她的看家本领,瞧她说得有鼻子有眼:
“老天爷的心肠是顶好的,”她说。“他看见他们的撒赖,快要饿死了,就吩咐母鹿,用它的奶去喂他们。您瞧,这不是顶好的福气吗?用不着种地,用不着砍柴,只要坐着,就天天有鹿奶自己送到你嘴里来。可是贱骨头不识抬举,那老三,他叫什么呀,得步进步,喝鹿奶还不够了。他喝着鹿奶,心里想,‘这鹿有这么胖,杀它来吃,味道一定是不坏的。’一面就慢慢的伸开臂膊,要去拿石片。可不知道鹿是通灵的东西,它已经知道了人的心思,立刻一溜烟逃走了。老天爷也讨厌他们的贪嘴,叫母鹿从此不要去。您瞧,他们还不只好饿死吗?那里是为了我的话,倒是为了自己的贪心,贪嘴呵!……”
鲁迅先生写的是很古很古时代发生的事,当然他是故事新编。先生写这篇故事也快要一百年了,可是,这些事就好像全是眼面前发生的。
说回李唐的《采薇图》。
李唐(约1066~1150),河南人。48岁时他考进宣和画院,在北宋期间已经颇为有名。北宋灭亡时他与万千人等一起被押往北国。后来他听说赵构南渡复国,便冒死逃出金营,长途跋涉而到临安。在南宋画院没有恢复之前,李唐在临安卖画维生,等到画院建立,他再进画院时,已年过80,得以善终。李唐是南宋画院的元老,一方面他几乎以一己之力将北宋绘画延续下来,另一方面他又有自己的创造,定下了南宋院体山水画的基调。李唐作画学的是荆浩、范宽,晚年他再入画院,开始去繁就简,按照自己的心意画画了。他创造了大斧劈皴,并开创局部特写的先河。南宋山水画总是呈现刀砍斧劈残山剩水的味道,感觉很刚劲,实则很无奈,这种风格就是从李唐这里开始的。山河破碎,在每个人心里都会有所反映,画家们把这种悲怆表达在了画面上。李唐名气最大的作品是历史故事画《采薇图》,说的是商末伯夷、叔齐不食周粟,避于首阳山采薇(俗名野豌豆),最后饿死的故事,很明显在借古讽今。除《采薇图》外,他的《长夏江寺图》在画史上也很有地位。画中群峰罗列,间有寺观丛林,远有江水风帆。此画在画法上远追唐代李思训,但变小斧劈皴为大斧劈皴,画面就给人威压感,大气势大气魄,境界浩莽,不同于李思训了。李唐擅长用墨,墨韵上可算浑厚华滋的一脉。
上述是我对李唐的概括介绍,作为泛泛了解,也够了。
但是,其实我对《采薇图》一直是另有看法的。李唐画的伯夷叔齐,衣着整洁发型不乱,哪里会饿死啊。他们穿着大袖大袍,不扎围裙不戴护袖,哪能去采薇啊。明明是有书童仆从伺候着十指不沾阳春水的士大夫。当然他们确实带着锄头和竹篓,就像今天植树节上表演种树的那些人。
《采薇图》中的伯夷
叔齐
通常,《采薇图》被认为是李唐晚期作品,不过就其画面的精细度看,画这幅画的年纪不会太老,太老的话眼神支持不了这种一根根发丝胡须的刻画,也支持不了人物表情的精确刻画。这幅画人物的表情,尤其伯夷的表情,严肃、刚正、坚定(难说话)、不苟,观者仿佛可以触碰到的那种有血有肉。要知道中国画的人物是不做立体处理的,线条又有很强的概括性,饶是如此仍能给人以有血有肉之感,完全得益于表情描绘得活。
表情这么活的,我能想到的只有《韩熙载夜宴图》当中韩熙载击鼓的那个局部。虽然与之相比《采薇图》居于下风,也足够厉害了。李唐出名在山水画,比如《万壑松风图》,黑黢黢一片,厚重扎实且有华采;出名在大斧劈皴,有大斧劈皴这样的创造,他可算是中国画领域的大贡献者。这么大山大水大气魄的画家,有这么精细的人物形象表达,蛮厉害了。
《韩熙载夜宴图》当中一点都不快乐的韩熙载
《万壑松风图》
李唐为什么不把伯夷叔齐画得瘦骨伶仃?他画庄子和惠子,瘦伶伶;画村医看病,病人疼得骨头凸起,肉体的苦痛他能画得有趣有味。想把人画成什么样,技术上不存在问题。李唐多半是不想做皮肉表象,一代宗师最避免的事情就是肤浅。
《濠梁秋水图》局部之庄子与惠子
《炙艾图》局部
因为他没有把伯夷叔齐画得瘦骨伶仃,后来的画家画《采薇图》,多少都受李唐影响,把两个苦巴巴的食草者,画成衣着体面胡须不乱的隐士,今天人们还是这么画《采薇图》。就像有了陈洪绶画出来的瘦筋筋高挑挑屈原,后来的画家都这么画屈原。
李唐创造了伯夷叔齐的范式,是士大夫的样貌。我只能推测李唐是在以一种美的、抒情的方式来塑造他们,或者说塑造心目中的理想人物,表达心中的理想。理想当然不是饿死,理想的重点是道德、气节,是心怀的高尚,理想是美的,理想的人物永远是美的。如果以一种形象来劝喻他人,及反衬现实中人的不堪,那一定是要创造出理想的画面,高山、苍松、古藤、云雾、美好的人。李唐的《采薇图》,就像大多数中国画一样,是非写实的。
说句笑话,如果用这张画来做中小学课本插图,保不齐会出幺蛾子。
好了,再说回鲁迅。在理想化的《采薇图》中,绝对不会出现鲁迅笔下那么潦倒、狼狈、处处被欺负的小老头儿。
我喜欢李唐,一半是因为喜欢他的故事,曾经以他的故事写过一篇短小说。另一半是喜欢他的画,他画里有一种理想的情怀,这种东西撑大了他画里的世界,尽管难免有点“虚胖”。
鲁迅直面惨淡的人生,李唐追求高尚的人生,各有各的伟大,世界本就是由“各有各的”构成,才富有活力。假如处处被阿金们填满,义士被嘲笑,理想被质疑,我看人类也就没有存在的必要了。
瞧瞧李唐的用笔,多放松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