漫话五谷(下)

文摘   2024-12-12 06:20   内蒙古  

jì),古人认为是最早的谷物,称其为百谷之长,五谷之神,凡是农官都用稷命名。相传周的始祖“弃”,天生会种庄稼,做尧的农官有功,舜“封弃于邰,号曰后稷”(《史记·周本纪》)。古人认为“人非土不立,非谷不食”(《白虎通义·社稷》),故历代帝王都立社稷祭土神和谷神。因此,后来就用社稷代表国家。

稷,这位百谷之长,是现在的什么谷物呢?主要有三种说法:谷子、高粱、不黏的黍。

持“高粱”说者,大多是清代的训诂家,代表人物是著有《九谷考》的程瑶田。此说已被今人否定。据说有一个叫齐思和的,指出程氏“以稷为高粱有十大错误”。我没读过这两人的文章,不知道程是怎么考证的,齐是怎么反驳的,只从《辞源》《辞海》中看出“高粱”说的一个大致脉络。

《辞源》在“稷”字条下说,稷“别称粢、穄、糜”。这三种“别称”没有一种是指称高粱的,也就是说稷不是高粱。可是它在“秫(shú)”字条下却说“稷(高粱)之黏者谓秫。可以酿酒”,引陶渊明《和郭主簿》“舂秫作美酒”,以证明秫可以酿酒。又说古籍中对其他谷物有黏性的也常称秫,并引《尔雅》孙炎注“黏粟为秫”,《本草图经》“黏黍为秫”证明。这样,《辞源》在“稷”字条下排除了高粱,又在“秫”字条下说稷是高粱,稷还没弄清楚,又使秫产生了三种说法。《辞海》在“稷”字条下介绍了对稷的三种不同说法,在“秫”字条下肯定了其中的“高粱”说。它说“秫即粘高粱。多用以酿酒。《说文·禾部》:‘秫,稷之粘者。’”,用《陶渊明传》以秫酿酒的句子证明秫就是稷的说法。可以看出,“高粱”说有两个依据,一个是许慎在《说文》中对秫的解释,一个是陶渊明用秫酿酒的例子。许慎对“秫”的解释,说明秫是稷这个大类中的一个小类,终归是稷,但不能直接证明秫就是高粱。“高粱”说必有一个前提,那就是陶渊明酿酒的秫,也叫高粱。既然秫是高粱,稷也就是高粱了。那么,秫在古代一定是高粱吗?秫因时因地而异名,亦谓“粟”或“黍”,在近年出土的秦简上,秫就是以黏性著称的黍,而且粟和黍也能酿酒。由此来看,“高粱”说不能成为确论。

比许慎稍早的东汉大司农郑众,把“稷”和“秫”并列于“九谷”之中,这说明郑众认为这是两种不同的谷物。因此,许慎之说不能成为“稷就是秫”的定论,而以此立论的“高粱”说也就不能成立。

编撰于三国时代的《广雅》说:“稷穰谓之芻。”依我们土默川对作物秸秆的叫法看,穈子、黍子脱掉籽粒后分别叫穈穰、黍穰,它们可以做饲草,而饲草在古代叫芻。高粱的秸秆我们叫高粱秆子或茭棍,能当柴烧,不能做饲草。由此可见,稷不是高粱。

从我种高粱的经历看,地力不好长不成高粱,上古时期的中原地区,高粱成为主要作物不可想象。从我吃高粱面的体验看,纯高粱面很难和(huó)起来,我们通常是把莜麦和(huò)入高粱磨成二莜面吃,莜麦和得少了口感极差,而且吃了便秘,上古时代加工粮食、蒸煮食物的工具,能使高粱成为主食也不可想象。由此来看,尊其为百谷之长,“德”不配位。《现代汉语词典》:“秫,高粱(多指粘高粱)。”我没见过更没吃过粘高粱,估计也不怎么样,要不然这个提倡吃杂粮的时代,早就大力提倡推广了。

高粱何时开始在中国种植和广泛种植,也没有一致的看法,荷蓧丈人和孔老夫子,很可能没见过这高个子的红脸汉子。

高粱不入流,谷子怎么样呢?《尔雅孙炎注》:“稷,粟()也,今江东呼为稷也。”“粟”就是谷米。《尔雅》是中国词典的鼻祖,孙炎三国魏人,是郑玄的弟子,够权威的吧!“谷子”说最受欢迎,我也希望此说能够让人心悦诚服。

现在所说的“谷子”,可在手机图片中看到它成熟时谦虚的形态。金黄的谷穗,像一条长约尺许的粗毛绳弯下来,如果把它扶起来,谷子可以高过人头。这是谷子中的优良品种,秆长穗重,我挑个子时曾经挑断禾杈。谷子的籽粒脱去外壳,就是现在用来熬稀粥的小米,土默川叫谷米。熬熟的小米粥上面会漂一层油脂般的薄膜,陕西有一个县因能种出这样的谷子而得名“米脂”。米脂的姑娘从小喝小米粥,多俊俏,于是米脂便成了美女县,有了“米脂的婆姨绥德的汉”的美称。土默川的妇女坐月子,喝四十天小米稀粥,为婴儿的小嘴送入汩汩的乳汁,很少听说哪一个产妇没有奶水。谷子的秸秆叫干草,是最好的饲草,当年农业社喂骡马,只能配给一点,就像人的白面一样金贵。婴儿降生曰“落草”,土默川亡人入殓,棺底要垫一层干草,始于落草,终于落草。

现在我国谷子的种植面积是两千万亩,专家们搜集了全世界所有的品种和它们的近亲狗尾巴草,正在不断推出更优良的品种,晋谷21号亩产超过500公斤。

“谷”是山谷的“谷”,与穀物的“穀”风马牛不相及,1964年《简化字总表》规定,以“谷”为“穀”的简体字,这就失去了“禾”这一穀物的标志。

穀是粮食作物的总称,在《诗经》《论语》中,仅见到用“五”和“百”组成的五穀、百穀表示这一总称,单用时都是其引申义,如“俸禄”“养育”“活着”等。那么,用什么字表示“穀子”呢?《古汉语常用字字典》说:“‘禾’原指穀子,‘粟’原指穀子的颗粒(小米),后来‘禾’常用作庄稼的代称,‘粟’常用作粮食的代称。”第一个“禾”解为“穀苗,穀子的整体”更明确;第一个“粟”,就是穀米。下面我给它们举一个例子。《吕氏春秋·审时》:“得时之禾,长秱(穗的总梗,引者注)长穗……其粟圆而薄糠,其米多沃。”此例准确地描绘出了穀子穗长,籽粒圆而皮薄的特征。后一个“禾”与后一个“粟”,可以唐诗《悯农二首》为例,因大家熟悉,此处从略。

穀子在上古还有一个名字叫“粱”。粱“与粟同物而异名”,“在古呼为粱,故《周礼》九穀、六穀之名,皆有粱无粟。汉以后以穗大而毛长粒粗者为粱,穗小而毛短者为粟(《辞源》) ”。六穀:稌(稻)、黍、粱、稷、麦、苽。九穀:黍、稷、秫、稻、麻、大小豆、大小麦(郑众注);黍、稷、粱、稻、麻、大小豆,苽、小麦(郑玄注)。郑众注无“粱”,《辞源》的归纳不完全准确。“穗大而毛长”的是优良品种,如前所述,我曾挑断禾杈的那一种,出土五六寸时须间(jiàn)苗;“穗小而毛短”的土默川叫碱穀子,种在盐碱地里,不间苗,也不怎么打理,任其生灭。“粱”是穀子中的优良品种,由此引申出精细之粮,《左传哀公十三年》:“吴申叔仪乞粮于公孙山有氏……,对曰‘粱则无矣,粗则有之’。”因此粱与肉合用,表示美食嘉肴,如“此犹粱肉之于糠糟也(《墨子·公输》)”。

明眼人大概已经发现,穀子这么重要,仍然不是五穀之长的稷,因为不论是六穀还是九穀(郑玄注),粱都与稷并列,说明粱不是稷。粟与粱同物异名,自然也不是稷,大概孙炎没有跟在他的老师后面亦步亦趋。郑众的九穀有“秫”无“粱”,我们在谈“高粱”说时已提到,《尔雅孙炎注》“黏粟为秫”,《本草图经》“黏黍为秫”,而不论是五穀、六穀,还是九穀,都有“黍”和“稷”,这就说明不论是把秫解为黏粟,还是黏黍,秫都不是稷。让我失望的,还有《诗·小雅·甫田》:“黍稷稻粱,农夫之庆。”这是周王祭祀土神、四方神和农神,春祈秋报的乐歌,比东汉二郑之注更有“破坏力”,因为《诗经》的“五穀”就是《论语》的五穀。

穀子也不是稷,只剩“不黏的黍”了。“不黏的黍”是什么穀物呢?它就是与以黏性著称的黍子,形态和习性极其相似的糜子。从图片上辨认,我这个种过糜黍的人也一脸茫然。大概就是因为极其相似的缘故,《辞海》只对黍子的形态和习性作了说明。有几个术语引出来也看不懂,我就以我的理解转述如下:黍子的茎是直立的,上面有茸毛,叶子细长,生育期短,喜温暖,不耐霜,抗旱力极强。形态上的不同点,根据我的记忆看,糜子的茎比黍子瘦弱,穗头的分枝也比黍子细而稀疏,不能做笤帚,籽粒也没有黍子的沉重感。穀子一茎一穗,穗头由一簇簇的小而圆的籽粒组成,像一根弯下来的粗毛绳。糜子和黍子的穗头是在一根茎上分出多条细枝,整体向一侧倾斜,长而尖的籽粒一个一个地鱼贯于这些细枝上。在此总结一下南方人搞不清的,穀糜黍之米的不同叫法:穀子籽粒脱壳后,通称小米,土默川叫穀米;糜子籽粒脱壳后,土默川叫糜米,大概晋陕也这么称呼;黍子籽粒脱壳后,通称黄米。

本地农作物:糜子(下)与黍子(上)

糜米磨成面,可以蒸甜窝窝,这曾是呼市有名的小吃,还可以摊“糊儿”(一种煎饼),刚出鏊子的糊儿精颤颤的,香喷喷的,经冬冻过之后,水淋淋的,甜盈盈的。糜米最广泛的用途是熬稀粥,熬出的稀粥发白,米粒炸开,远不如穀米稀粥,但是发了酵的糜米酸粥却是穀米稀粥不能替代的美食。我的家乡不做酸粥,至今我也没见过。据说晋北、陕北、内蒙古的巴蒙和伊蒙以及呼市托县和土左的部分村庄,每当夏日,家家喝酸粥,酸罐子的多少曾是家庭生活水平的标志。《南风窗》1123日的《再见黄河,一切都不一样了》说:“物质匮乏年代,河曲人的早晨,往往从一碗酸粥开始。经过发酵、熬煮、炒制的糜米,呈现出酸黏口感,配上小碟烂腌菜,在胃里慢慢晕开,吃完以后下地干活,‘一整天不饥不渴’,因此得名‘救命饭’。”

这能做“救命饭”的糜子能和“稷”联系起来吗?

糜,从米,本就是“粥”,读“mí”,古今字书没有异议。作为粮食作物的“糜”,在《诗经》《论语》中找不出来,从现在出版的古今汉语字典词典中,以“mi”的读音都查不出来。西汉人编的《礼记》出现了这个意义的糜字。《礼记·夏小正》:“五月……初昏大火中,……种黍菽糜时也。”意思是五月刚黄昏时大火星出现在头顶的时候,就可以种黍子豆子糜子了。《礼记·月令》:“是月也,养衰老,授几杖,行糜粥饮食。”“糜粥”当是用糜米做的粥。“糜子”的“糜”,《说文》《广韵》“靡为切”,当读“méi”;《集韵》《正韵》“忙皮切”,当读“mí”。现在出版的古今汉语字典和词典,都依《说文》注为“méi”。初中语文《回延安》“东山的糜子西山的谷”,给“穈”的注释是“méi”一种形状像小米、没有黏性的黍类谷物”。我们土默川读“mí”子,听王二妮唱信天游也是如此,可见陕北和蒙西的读音一样。

糜子是不黏的黍,古今看法一致。这个“不黏的黍”在古代不同地区有不同的叫法或名称。《吕氏春秋·本味》:“饭之美者,玄山之禾,不周之粟,阳山之穄,南海之秬。”汉末高诱注:“穄,关西谓之 ?(上‘麻’下‘黍’,手机里没有这个字),冀州谓之穄。”《康熙字典》在“稷”字条下引《说文》徐铉注曰:“案《本草》稷即穄,一名粢。楚人谓之稷,关中谓之 ?(上‘麻’下‘黍’)。”由此可见,“不黏的黍”至少有五种叫法或名称,其中“糜”和“上麻下黍”,“穄”和“稷”,音义相同,只是异体而已。下面我们只分析穄和稷的本义与“不黏的黍”这一意义的联系。

从字的构造看,穄是个会意字,其本义是“祭禾”,即祭穀神。稷,《说文》“齍()也,五穀之长,从禾畟声”,看作形声字。“齍”是什么呢?《说文》“稷也”,等于没说。《玉篇》“黍稷在器曰齍。”《广韵》:“祭饭。”综合起来看,稷是把穀物放在器皿里祭穀神。甲骨文的“稷”,右边的“畟”似一个人向禾行跪拜礼。从《说文》的小篆看,“畟”像一个人耕田,又像一个人托着盘子向禾敬献祭品,而后者更明显。

穄和稷造字的本义是祭穀神,后来有些地方就借用它们来作“糜子”这一穀物的名称,而“稷”在产生这一假借义的前后,又引申发展出了农官、穀神的意义。

这一推论让南方人不知为何物的糜子上位,再次残忍地把作为粮食作物总称的“穀子”排除在五穀之外,实在于心不忍,但在当下的认识中,我只能忍痛把它降于六穀之列了。

“东山的糜子西山的谷,肩膀上的红旗手中的书。”我们能舍得下哪一个呢?或许长期卑微地被古代学者依附于黍的糜子,正是我们先人最早发现、培育的谷物,中华民族的第一碗稀粥就是她的鞠躬尽瘁!

我用自己有限的农业常识和汉语知识介绍、分辨五谷,故曰“漫话”,不敢说考证。尽管小心翼翼,力求有据,但也难免出现错误,敬请有识之士指出,分享认知的快乐。我们知道,人要活着不能不吃五谷杂粮,但也不能光靠这些物质支撑,还需要精神上的愉悦。五谷杂粮既能支撑我们的血肉之躯,也能使我们的心灵取得快乐。从一个视频上看到,几个老外游漓江,上岸后进了一家农家乐,用镰刀割水稻,割得不亦乐乎。由此想到,各地的农家乐,因地制宜,种一些当地的五谷杂粮,请游客参与分辨、侍弄、品尝五谷杂粮的活动,体验稼穑的艰辛与快乐,获得物质与精神的双丰收,不亦乐乎!

【粢】zī 1.“穀类总称”没有异议。2.“稷的别名”也没有异议,但我手头的几种古汉语字词典只有《王力古汉语字典》说“稷,穀子”。

【齍】《说文》《玉篇》这个字的底部是“禾”字,手机里没有,就用了在“黍稷在器”这个意义上通用的“齍”字。

                   2024.12.10

作者近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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