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这一辈子,先在学校念书,后在学校工作,接触的人多半除了学生就是老师。对教书这一行当,看别人教或自己教,两种情况都有过很深的体验。说起来,我这人生有相当一部分时间是在课堂上渡过的。不论是作为学生听课,还是作为教学交流听课,被我听过课的老师们里,能让我至今难以忘怀的老师数起来没有超过两手之数。这些令人印象深刻,甚至给过我影响的老师,我把他们分为学术型、艺术型和二者兼有型三类。
学术型如邓新瑞先生、李枫先生、张金宽先生、李中林先生等,艺术型老师如我的小学语文老师王佐先生,他讲课时表情丰富,兴奋时手舞足蹈,严肃的课堂气氛让他带动得生动活泼;可王先生学术功底欠缺,教小学低年级还行,高年级就有些吃力。而学术与艺术两者兼有型的老师则有谢荣生先生和周济川先生。周先生是我们高一的历史老师,每周两节课,上了一年。上他的课就如听评书,总感觉每到他的课时间就短了,而整部中国历史就装在他的脑子里,一支粉笔上课,连一片纸也不带到课堂上。
我们高中时学制是两年。我毕业三年半年后,又念了一个两年制的中师。谢荣生先生是我高一的语文老师,高二时,他就脱离中学,去师范上课去了,由李枫先生接棒代我们语文课。等我再上师范时,就又和谢先生见面了,他给们代现代汉语课。师范其实也就上了一年课,剩下一年勤工俭学加实习就过去了。算起来,我总共听了他两年的课。以后的经历告诉我,正是这两年的时间,我有幸受教于他的,竟然是到目前为止所遇到的教学上最好的老师。
我在《高中的老师们》一文中曾说,谢荣生先生“以他讲课的艺术魅力作为教授语文的唯一手段,这是一般人做不到的。上第一节课时,他嘱咐我们,不要准备作业本,也不要统一的练习本,即使做了他也没有精力批改。不过他让我们放心,总算账时保证不吃亏,即不论考试成绩,还是实际的语文能力,都不会落到别的班后面。事实也的确如此,我们班是全年级六个班最偏爱学语文的班,尽管我们的班主任是数学老师。谢先生调动起了绝大多数同学学习语文的兴趣。兴趣驱动下的自觉,比任何强加的训练都强得多。”
文中说“唯一”,一是有强调的意思;二是这是我自己对谢先生高中阶段讲课方式的真实感受。那时的他还年轻,虽然也经过了社会的一些鞭挞,但对职业的热爱没有冷却,知识分子特有的“文气”还在,加上没有高考指挥棒,课堂上由他自由发挥。说着说着,那种“劲儿”来了,可谓气势恢弘,激情四射。此时同学们也总会受到感染,全神贯注。一般情况下,他喜欢冷幽默,有时也“抖包袱”。一次他抖了一个包袱,把一位笑点高的女同学逗得要背过气了,是他从讲台上下来,到这位同学跟前“呔”喊了一声,才缓过来。
前第三排右一为谢荣生先生;前四排左六为本文作者
当然,谢先生不是全靠“表演”讲课了,否则就不是学术与艺术兼有型的老师了。他讲的所有知识点,不仅限于讲“怎么样”,还尽量告诉你“为什么”。讲议论文的“总—分—总”结构,他特别讲解了对应的“提出问题—分析问题—解决问题”的过程,加上课文实例让同学们明白议论文结构的内在逻辑。连“总摄句”与“过渡句”的区别,都不光是指出来,还要告诉你为什么要这样,而不是那样。从此,我感觉自己学会了写议论文,一直到现在也比写记叙文顺手得多。记叙文是初中重点,遗憾初中未遇谢老师这样的高手,记叙能力成了我一辈子的短板。高二时,李枫先生在讲议论文时,进一步提出了作者写作思路的问题,完善了议论文的写作技巧,令人受益匪浅。李先生与姚文元先生是高中同班同学,讲授课文所选姚文元先生的文章,其思路清晰,感觉就像他们同学之间商量过似的。
我在《高中的老师们》一文中讲过李枫先生讲授作文的特色,谢荣生先生的作文课也有自己的特色。他特别看重字数的训练,有一篇课文是京剧《红灯记》的一整场。课文比较长,他让我们缩写成500字到700字的一篇短文。然后,念了自己写的缩写,说:“我这篇正好六百字。”接着只提了两个要求,一是超出一个或少一个字扣一分;二是错一个字扣一分。强调:“跑步前先学会走步,跟着我的渠道走,必有好处。”不说别的,就这种要求学生写,自己先写一篇“下水”作文的做法,九十年代,曾有教研指导机构专门提倡过,可我未见有语文教学的同事包括我自己真的这样做过,而谢先生的行动是在七十年代初期。谢先生还布置过我们一篇作文是这样的。一次年级活动是约请一位同学家长来校给我们做忆苦思甜报告。报告结束后的作文课,谢先生给我们布置的作文是把这个忆苦思甜报告写下来,字数不得少于一万个。他说,不要投机,他会一个字一个字数的。当时我就想,不可能吧,六十来本作文能数过来吗?不过,还是老老实实地写了一万多字。隔周后,作文就下来了,谢先生在课上真的宣布了哪些同学没完成,缺了多少字。原来谢先生是让师范的同学数的,当时他已经在师范兼了课。
一次,学校请了电影队在学校礼堂播放戏剧片《龙江颂》,谢先生陪我们看电影,现场实习课上讲过的戏剧知识。随着电影的播放,他逐步指出序幕、发展(矛盾逐步激化)、高潮、尾声等关节,让我们对所学知识有忽然开朗之感。从此,我自己看戏、看电影都由不住套用这个格式,发现不一致,就想应该是作者或导演的创新了,对我这个观众或多或少有些启发。
谢荣生先生的板书没有规矩,总是先写右下角,发射式散开。没见过把教案带到课堂上,总是夹着一本书上课。老师带不带教案上课,我那时没有觉得这是个事,直到后来听内师大景士俊教授讲课,一次他上课前先做了一个说明:“这节课我没有备好,把教案带上了,是准备翻一下的。”他还特别强调,带着教案上课,就是没有完全驾驭了教材。这和后来因不带教案上课挨批,形成了多么大的反差。尽管如此,我自己上课时受当初老师们的影响,一直坚持了不把教案带到课堂里,尤其是讲了十来年服装裁剪课,都是只带一把尺子上课。课讲得好不好,不能走了样。
我这个人天生缺乏社交能力。高中阶段虽然也是我人生的一个活跃期,但那多半表现在集体活动中。与人的私下交流,尤其是与老师们的交流是个空白,像谢先生这种上完课就走的老师,我就不记得单独和他说过话没有,尽管我当时特别喜欢他的课,也仅限于课堂上的交流。
三年半后,再次和谢荣生先生在师范相遇,一种亲近感油然而生,我相信他也如此,可是也仅此而已。此时的谢先生明显少了激情,却偶有疲态,个中缘由多多,有社会的、单位的、家庭的,为先生讳,不说也罢。
他教的《现代汉语》课,教材是他自己编写的,油印本,给我们每人发一本,内容是从“词素”开始,到“复杂单句”结束。体系是以意义派为主,兼顾结构派,比如“意谓动词”这个动词的次类,就完全是从意义上划分的。因为高中时谢先生在逐词讲授文言文翻译时,涉及了不少汉语词性和句法的知识,李枫先生又从英语句法中得到的启示(李先生说,他没有系统学过汉语语法知识,但学英语时学过英语语法),比较系统地讲过划分句子成份, 所以再听谢先生的现代汉语课,对于我来说是学有基础,学起来也顺利,还比较感兴趣。划句子成份时,他采用了黎锦熙教授的树型法。当年黎教授把毛主席所著《矛盾论》和《实践论》通篇用树型法分析了一遍,谢老师也让我们把华国锋主席在毛主席追悼大会上的悼词,用树型法分析了一遍。我是整整用完了一个作业本才做完,这个作业我一直保存到现在。
作业多的时候,谢老师会让我帮他批改,我多半会找刘永祥和黑玉莲两位同学一起来判同学的作业。现在想起来,那真是一个师生之间的温馨时刻。
也因此,忘乎所以,头大了一回,让谢老师兜头泼了一回冷水。当时函授站和师范在一起办公。函授站的高子全老师在站里负责讲授现代汉语课。高老师是六十年代初的北师大政史系本科生,可毕业后一直教中学语文,因教师稀缺,他的学历又摆在那里,调他到函授站给参加函授学习的在职教师讲课也是顺理成章的事,可并非他的专业,就有些吃力。又因高老师是我姑母的小学班主任和我妹妹的高中班主任,和我也熟悉,他在站里的宿舍和我们的宿舍也就两屋之隔。他到晚上就把我叫到他的宿舍,问我备课时遇到的一些语法问题。此事大概持续了有七、八次,一天夜里十二点之后,谢荣生先生把我从宿舍叫到教室里,谈了一个来小时的话,意思就一个:“我教给你的,你只能教给你的学生”。谢先生的谈话很委婉,也始终没有提到高子全老师的名字,可我当时并没有认识到这件事的严重,还觉得谢先生是不是心胸有点小了。直到读了杨伯峻先生求黄侃先生讲《尚书》的往事,才明白一点谢先生当初训诫我的意思。杨伯俊先生是杨树达先生的亲侄儿,而黄、杨两家处的关系也挺好,杨伯峻先生也常到黄家玩,可好归好,每当杨伯峻先生向黄先生请教学业问题时,黄先生从不认真回答。他就问叔叔杨树达先生,黄先生为什么会这样呢?杨树达先生告诉他,你得教学费,还得行跪拜礼。于是,杨伯峻先生,到黄家跪在黄侃先生面前先磕头,后递上准备好的现大洋。黄才问:“你想学习什么?”回答:“想请先生讲讲《尚书》。”于是黄侃先生给他讲了两个月《尚书》。杨树达先生解释,不是黄先生小气,而是吃过亏,本来是跟学他的,别人拿去贩卖,还不承认是跟他所学。通过这种正式的拜师仪式,杜绝这种现象发生。而直到我也遇到了同样的问题,才深深理解了当初谢荣生先生的训诫。
师范毕业又参加高考的几天,我去过谢先生家一次,不巧赶上他们吃午饭,本来想让他给些指导,可那种情况我也不好意思待到他吃完饭,就走了,走前,他和我说:“你要考不上就撞在南墙上撞死吧!”
从那以后再未见到谢先生 ,这也成了他和我说的最后一句话。几年后,传来了他去世的消息,也就是五十多岁吧?从此人世间少了一位难得的好老师。
今年9月24日晚上11点,任文元同学给我发微信说:“前天我安葬我姨姨时,在他们家发现了一份我姨夫(谢荣生老师)亲笔写的自传。我才明白他的履历情况。转给你参考。”
谢荣生先生自传(部分)
谢先生的自传写得很简略,全文也就四百来字,写作时间是1980年2月19日。估计是为填什么表,要交给单位报备的,因而能简则简,刚刚经过一个特殊时期,教训是要接受的。
从那天起谢先生的影子就时不时出现在我的脑子里,眼看到年底了,终于写了这些,算是我对先生的一点纪念。夫人也追随先生去了,愿他们天堂安好!(2024.12.26;晚九点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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