压瘪了的点心匣子
点心匣子,正经是稻香村的、足足有近二十来种点心(作者拍摄)
还没出年儿,孩子她表舅两口子来家拜年,带了一盒西麦和一盒点心匣子,匣子正经是稻香村的,这也是老北京人过年唯一留下的念想。虽然盒子不像从前那样跟小枕头似的,那也是方方正正,只不过比原来扁了很多,掂起来也够坐实。打开一看挺花哨的,足足有近二十来种点心,不过看着又有些发愁,三口人得吃到什么时候去啊!
东四五条口食品店(规划院摄影师拍摄于1962年,图片来自网络)
记得六二年春节,爸爸还在四条口的四如春帮忙。一天起来,我抓了把小鞭儿正准备出门去玩,妈妈把我叫住,说今天去小经厂傅伯伯家拜年。我们先去东四五条口食品店,给傅伯伯买了一盒点心匣子。那会儿糕点实行凭票供应,每斤糕点收粮票8两,饼干收粮票5两。不过食品店里有高价点心,免收粮票敞开供应。
那会儿捆盒子用的都是纸绳(图片来自网络,与本文无关)
点心匣子里装了什么,我记不大清楚了,我只记得有蛋糕、酥皮、桃酥和萨其马,填缝用的是江米条。盒子用的是马粪纸糊的长方形,装好了以后上面还放了张红纸,那会儿捆盒子用的都是纸绳,两头一绕中间扎个马蹄提溜,看上去很结实的。后来爸爸又买了半斤什锦糖,打了个小纸包,又买了两瓶白酒,照样也用纸绳捆好。
后来爸爸又买了半斤什锦糖(图片来自网络,与本文无关)
爸爸拎着白酒,妈妈拿着点心匣子,我提溜着水果糖。从钱粮胡同到小经厂,坐4路环行就到了,不用倒车。我们买完了东西就直接坐车走了,那会儿公交车上没有什么人,空空荡荡的,妈妈上车后就把点心匣子放到了座位上,下车的时候我把水果糖交给妈妈,抢着去拿那盒点心匣子,我几乎是一手提溜一手托着,半搂半抱的。
2015年小经厂胡同南口(作者拍摄)
车站就在小经厂胡同前面一箍节儿,下了车往回走一点儿就是小经厂胡同了,爸爸在前面走,妈妈在中间,因为匣子比较沉,我走在最后面。我们刚刚往胡同里拐的时候,突然后面轰隆轰隆的响,一辆“挎斗”按着喇叭就冲了过来,我们三个人急忙往旁边闪,我下意识地用托匣子的手去拽妈妈,点心匣子改用一只手提溜着。
我们闪身的同时,挎斗从我的眼前冲了过去(图片来自网络,与本文无关)
就在我们闪身的同时,挎斗从我的眼前冲了过去,不知道是我自己撒的手,还是挎斗刮的,点心匣子“啪”的一声就掉在了地下,正好掉在了路当间儿,我眼瞅着挎斗的后轱辘,从匣子的一头儿轧过去,挎斗颠了一下,开挎斗的回头看了一眼,原来是个比我大不了多少的的小哥,穿了一件军大衣,什么话也没说,也没有停下的意思,冲了过去。
妈妈蹲下身去,把压瘪的匣子捡了起来(图片来自网络,与本文无关)
等车走了后,我们三个还愣愣的站在那里,突然,爸爸走过来抬起手,给了我一个大耳刮子,我“哇”的一声大哭了起来。妈妈马上挡在了爸爸和我中间,妈妈说:“你打麽子建伢子?”说完妈妈蹲下身去,把压瘪的匣子捡了起来,匣子的一头儿已经裂开了口子,妈妈试图把匣子恢复原样,爸爸看着妈妈手上的匣子,抓起那包糖就走了。
妈妈拉着我的手往回走(图片来自网络,与本文无关)
我看爸爸走了,就哭得更厉害了,妈妈拉着我的手说:“建伢子,我们不去打牙祭了!”妈妈用手抹了一下我脸上的眼泪,拉着我的手往回走,我们坐4路环行原路返回。到家以后妈妈把匣子放到了桌子上,我一面抽泣着,一面看着妈妈打开匣子。妈妈先把绳子解开,再把匣子打开,放蛋糕的一边完好无损,放酥皮的一边被压瘪了。
妈妈把碗推给我,碎渣滓大约有小半碗(图片来自网络,与本文无关)
妈妈先从压扁的酥皮里边,捡了一块比较完整的递给我,我看了看妈妈破涕为笑。我一面吃着点心,一面看着妈妈分拣盒子里的点心。妈妈先是把没有破的点心捡在了一起,然后把压扁了的点心放在一边,最后把那些碎渣滓倒在了碗里,然后把纸绳子上的死疙瘩解开绕好放在一边。完事后妈妈把碗推给我,碎渣滓大约有小半碗。
像食品店那样用牛皮纸包好(图片来自网络,与本文无关)
妈妈掀开床垫,从下面拣出一张黄色的牛皮纸,然后从完好的点心里挑了几样,像食品店那样用牛皮纸包好,再用纸绳子捆好系好,并且留了一个提溜头儿。妈妈跟我说,咱们去看看裘阿姨,因为妈妈忙的时候,我都是去裘阿姨家玩。裘阿姨就住在钱粮胡同东口死胡同里,而且裘阿姨是南方人,特别爱吃点心。
剩下的点心放在了一个饼干桶里(图片来自网络,与本文无关)
剩下的点心妈妈放在了一个饼干桶里,每天我拈两块,没有几天就吃完了。那天爸爸回来得很晚,而且喝了很多酒,只记得跟妈妈又吵了一架,有好几天爸爸都不理我。平静的生活持续了几个月,爸爸就接到了饮食服务公司动员回湖南的通知,但是因为湖南离备战很近,不能给上户口,爸爸只好去了新疆工作。
五十年代爸爸的留影(东四照像馆)
爸爸从新疆回来就去了北京碱河,后来爸爸又辗转去了几个地方,最终去了山西,直到七七年春节突然回到北京过年。回去不久爸爸就接到了平反的通知,爸爸给妈妈写信说:七八年春节回京后就不再去山西了。妈妈高兴得几夜都没有睡好觉,妈妈提前把爸爸用的被子重新拆洗干净,把爸爸枕头里的荞麦皮换上了新的,只等着爸爸回来了。
爸爸发来电报,说没有买上火车票坐慢车回家(图片来自网络,与本文无关)
春节头几天,爸爸突然发来电报,说没有买上火车票,只能坐慢车回家了,三十儿那天早上五点到永定门。妈妈说又是赶上了三十儿,非要搞得紧巴巴的。我跟妈妈说早晨五点永定门还没有公交车,再说爸爸这次回来是不是拿的东西多,三十儿的早上我骑车去永定门接一下爸爸吧,妈妈说那赶紧给爸爸回封电报,告诉他一声,让他出了站等你。
1980年电机厂机加工车间(作者拍摄)
七七年初我从防空洞回来,又回机加工车间了,到了车间就摇20床子,每天车皮带轮,皮带轮是铸铁的,车下来的黑末子喷的哪儿都是。后来我开始咳嗽,吐出来的痰都是黑色的,医院大夫说我得了肺结核,并安排我住进了北京市结核病研究所,住了两个多月,小年儿的时候刚刚出院,所以行动上很自由,也不用跟谁打招呼了。
八十年代永定门火车站(图片来自网络,与本文无关)
三十儿早晨四点多我就起来了,简单洗漱一下骑着车就出门了,到了永定门车站的时候看了看表,差一刻五点,我一打听,爸爸坐的是从太原到永定门的慢车,准点是五点,但是从来没有准点过。我买了一张站台票,跟出站口的检票员打听了第几站台,就进了永定门车站内,爸爸坐的车还要从高架水泥桥上去,好像是第三站台。
我死死地盯住从我面前过去的一个个窗口(图片来自网络,与本文无关)
不知道怎么了,那天接站的人特别地多,大家不约而同地往火车来的方向望去,就这样等了足足有五十多分钟,才听见远远的汽笛声。火车在轰隆声中进站了,大家焦急地望向火车上的窗口,看到的人一边打招呼一边追车,没有看到的还在张望。我死死地盯住每节车厢从我面前过去的一个个窗口,快速地识别着每一个面孔。
车缓缓地停下了,我挤在了接站人群的前面(图片来自网络,与本文无关)
突然在一节车厢的门窗上看见了爸爸,他也看到了我,一个劲地向我招手,我也赶紧冲爸爸招手,一面招手一面追车。车缓缓地停下了,我挤在了接站人群的前面,列车员打开了车门,爸爸站在车门的最前面,爸爸把他的行李递给了我,一个手提行李包,一个大米袋。我说“没有铺盖卷儿啊?”爸爸笑了笑说“破东西,都扔了!”
我扛着东西一边走一边问爸爸,怎么没有买快车回家(图片来自网络,与本文无关)
我扛着东西一边走一边问爸爸,怎么没有买快车回家,爸爸说根本买不上票,本来以为回不来了,托了一圈的人,才买着这张从太原到永定门的票,还没有座位,在门口的过道上挤了一宿。爸爸又告诉我,车上都是回北京高考的知青,沿途各站上来的全是知青,我这才恍然大悟,我说怎么一下子多了那么多人。
出来的匆忙也没有带一根捆东西的绳子(图片来自网络,与本文无关)
等我和爸爸出了永定门站,已经快七点了,我跟爸爸说让他坐6路无轨回家,我骑着车带着行李回家。爸爸把手提行李包拿过去,把大米袋给我让我驮着它回家,并叮嘱我轻拿轻放,里面有买的点心。我把爸爸送到了车站,上了电车才去找自行车,我扛着大米袋到了自行车旁边傻眼了,出来的匆忙也没有带一根捆东西的绳子。
没办法只好就这样骑着回家了(图片来自网络,与本文无关)
我把车后货架上的弹簧压杆抠开,把大米袋横着放上去,就在地上寻摸可以代替绳子之类的东西,找了半天也没有一根儿替代品,没办法只好就这样骑着回家了。我用左手按着后面的大米袋,右手扶着把,一边骑着车,还时不时地回头瞜一眼。骑到珠市口的时候,路上的车多了起来,我怕同行的自行车刮到大米袋,所以尽量往当间儿骑。
我回头一看,大米袋往右侧歪了过去(图片来自网络,与本文无关)
突然后面嘀嘀地按喇叭,我回头一看是辆小轿车,我赶紧往路边上骑了两圈,把右腿一支,刹住车让小车过去。就听见后面有人喊了一句:“嘿,东西要掉了!”,我回头一看,大米袋往右侧歪了过去,我赶紧蹁腿下车,谁知大米袋顺着车歪下的时候砸到了地上,我的腿已经迈起来了,我怕踩到大米袋上,没站住,一屁股坐在了大米袋上。
八十年代“前三门”大街(图片来自网络,与本文无关)
不知道是谁过来搀了我一把,我顺势站起来把车支好,然后再把大米袋重新放好了,用货架上的弹簧压杆压好继续往前骑,骑到前门的时候往东拐,顺着大街往崇文门蹬,那会儿前门东大街正在施工,到处都是工地,我突然看见在路边上有根儿细铁丝,我赶紧下来支好了车,捡起细铁丝围着后架子把大米袋缠了好几圈。
七十年代东四轿子胡同口内(作者拍摄)
大约快八点的时候,我骑到了轿子胡同,爸爸正在胡同口等我。到家以后我把大米袋往地上一放就去喝水,爸爸说“别往地上放,这里面都是吃的东西。”妈妈说“吃的东西怎么拿这么一个破袋子装?”爸爸说这口袋洗干净了的,爸爸一面说一面打开大米袋,一样一样的往桌子上摆,原来装的都是点心匣子,足足有五盒。
原来装的都是点心匣子,足足有五盒(图片来自网络,与本文无关)
爸爸一边拿一边说:“我猜肯定给压瘪了,还真的给压瘪了!”几个盒子已经矬到了一堆儿,我刚想说是在珠市口掉地上,不小心坐上面了。爸爸接着说:“就那个大屁股坐一下,还能不压瘪!”我听着话茬不对,就问谁的大屁股?原来在火车上,昨天晚上到石家庄的时候,上来一个大胖子,没站稳,一个屁股蹲儿就坐在了大米袋上了。
爸爸六十年代初与同事合影(东四照像馆)
我心里如释重负,原来早就被人家“坐”过一次了,差点给人家拔了橛子,我赶快跟着爸爸的话茬埋怨那个胖子。压瘪了的匣子打开最上面的一盒,里面装的都是酥皮点心,碎倒是没有一块儿碎的,全都给压成饼了。妈妈说买这么多点心匣子干嘛?爸爸说想借着春节的机会,去看看几个老战友,在最困难的时候没有忘了我们。
爸爸1950年的留影(摄影佚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