终身难忘的两分钱故事
——东四北大街上油盐店的回忆
1962年东四四条西口东四食堂(规划院摄影师拍摄于1962年,图片来自于网络)
朋友圈里看到一张六二年东四四条西口“东四食堂”的老照片,感慨万千!想起了爸爸,想起了和爸爸相处时的那些日子。东四食堂原名叫“四如春饭馆”,四如春饭馆最早在西四羊市大街,后来搬到了西单牌楼附近,有“八大春”之盛名,后来生意不好倒闭了。四如春剩下的人就租了东四四条西口两间铺面房,开了湖南风味的“四如春”饭馆。
2022年东四四条西口全景(马玉明摄影)
四如春饭馆公私合营以后,就归了东城区服务公司东四饮食中心店管理,改名为“东四食堂”。那会儿爸爸一直在四如春饭馆帮忙,本想留在四如春饭馆上班,没想到改为东四食堂以后,服务公司一再动员爸爸回湖南老家工作,但是没有给任何回湖南工作的入职手续,爸爸只好要求东城区服务公司复职,回东四食堂上班。
1959年9月东四食堂全体人员合影
服务公司找各种借口搪塞,说什么离开了就不能再回去了等等。当时妈妈没有工作,我在上小学四年级。后来爸爸曾一度去新疆乌鲁木齐市工作,但是因为气候太冷根本不适合南方出生的爸爸,只好又去湖南找战友帮忙,最后在湖南长沙市省委招待所做了临时工,六三年五月景山派出所给妈妈打电话,说已经安排了工作,让爸爸赶快回京。
1963年5月爸爸在长沙与奶奶合影
妈妈立刻给爸爸发去了电报,催促爸爸尽快回京,爸爸回京后休息了一个月,就去了“減河工程队”干部食堂,六五年九月突然通知爸爸去“干部学习班”学习。后来又去了农场参加劳动,就这样转来转去,直到八〇年才平反回京并补发了工资。补发工资的那天,爸爸路上跟我说:“补发这么点儿工资有什么屁用呀,十几年的时间找谁去补!”
1962年大众酒店外景(规划院摄影师拍摄于1962年,图片来自于网络)
六二年爸爸从东四食堂回家以后,心情就一直不好,动不动就发脾气。有一次妈妈让我去五条西口的油盐店打酱油,爸爸说顺便去帮他买包烟打一两酒回来,那会儿打酒一般的只有两个地方,一个是隆福寺街,一个就是五条西口油盐店北边旯的“大众酒店”打酒了。大多数都是去大众酒店打酒,爸爸说大众的酒便宜,还好喝。
1939年夏天的北京街头消暑解渴食品(图片来自新浪微博@看老照片)
我记得那会儿爸爸在饭馆帮忙的时候不愁酒喝,可是回家以后就得自己花钱买酒了。那会儿爸爸喝的是普通白酒,好像是一两一毛五分钱,那会最便宜的绿叶烟是六分钱一盒。另外,那会儿好酱油一毛五分钱打一瓶,普通酱油一毛钱打一瓶。爸爸给了我一张两毛的、两张五分的纸票。那会儿平时妈妈让我去买东西打酱油,我都会偷偷昧下一分两分钱的。
1957年北京卖冰棍的老汉(新西兰博物馆馆藏,图片来自新浪微博@看老照片)
那会儿正好是八月份,学校放暑假,在家闲得发慌,总想着出去溜达溜达,让我去打酱油正得我的心思。我顺手拿起了网兜,把酱油瓶子和爸爸的酒瓶装进网兜,另一只手抓起了钱就跑了出去,从钱粮胡同东口过了马路就往北走,路过五条食品店的时候停住了脚步,因为兜里早就昧了一分钱了,如果再昧下两分钱,就能买一根冰棍儿了。
1962年东四五条西口食品店(规划院摄影师拍摄于1962年,图片来自于网络)
我毫不犹豫地拿出五分钱来买了一根冰棍,卖冰棍的找了我的两分钱纸票,我用提溜网兜的手接住冰棍,用攥钱的手抓那两分钱,再顺手把冰棍纸撕下来缠在冰棍把上。我一边慢慢溜达,一边慢慢地把冰棍放进嘴里,轻轻地用两个嘴唇抿住冰棍的尖头,让舌头轻轻地在冰棍儿尖头上滑过,感受软化了的红果浓汁在味蕾上的冲击。
1962年东四五条西口北侧荣兴厚油盐店(规划院摄影师拍摄于1962年,图片来自于网络)
因为天气太热,冰棍很快就蔫巴了,我站在五条西口的油盐店门口,出溜出溜地把冰棍棍嘬干净,小心翼翼地把冰棍儿棍放进裤兜里,马上跑着进了油盐店,把网兜的瓶子往柜台上一扔,就开始打开攥钱的手准备拿钱,当我把手打开的一瞬间我愣住了,手里就剩下一张两毛的纸票,和一张五分钱的纸票了,卖冰棍儿找给我的两分钱纸票不翼而飞了。
1962年东四五条西口食品店全景(规划院摄影师拍摄于1962年,图片来自于网络)
我愣了一下,抓起网兜和钱就往外跑,一边走一边低着头寻摸,都走到食品店门口冰棍儿摊了,也没有看见钱的影子。我楞楞的站在五条胡同西口,一种莫名其妙的感觉让我很想哭,眼泪在眼眶里来回打转,最终还是忍住了没有哭出来。我算了一下,现在还剩下两毛五分钱,除了六分钱绿叶,还有一毛九分钱,只能打一毛三的白酒,六分钱的酱油了。
老北京油盐店打酱油(图片来自知乎@俗文化研究院)
那天到了大众酒店,央告半天卖酒的,把酒提子歪了又歪才勉强收了我一毛三分钱。去油盐店打酱油的叔叔到是很好说话,几分钱的酱油都给打。回家的路上我就琢磨回去怎么跟爸爸妈妈交代,只能直接说丢了五分钱,而且必然会招来一顿臭骂甚至一顿暴打,我提溜网兜一进门就低着头,小声说路上丢了五分钱,然后就站在门口等着挨呲儿。
1973年我家搬到轿子胡同以后,妈妈在家门口留影(作者拍摄)
爸爸用眼睛瞟了我一眼,一句话没有说。妈妈拿起酱油瓶子看了看也没有说话,我突然感到气氛有点不对,空气一下子凝固了,我的心怦怦直跳。爸爸站起身来走到门口,突然把门插上了,一切就跟预想的一样,我被爸爸暴打了一顿。后来妈妈说我回家的时候挂像儿,身上还残存了冰棍的气味,明眼人都能猜到我是偷买冰棍儿吃了。
老北京油盐店的酱醋缸(图片来自网络)
据常人春写的《旧京油盐店》里介绍,老北京的油盐店实际上就是“油粮杂货店”,不像后来那样卖油盐的叫副食店,卖粮食的叫粮店,那会儿通常是油盐店与米面庄合营。油盐店经营范围包罗很广,除了油盐粮食以外,还有杂货与蔬菜,有的店铺还自设酱园。过去老北京人说的“柴米油盐酱醋茶”,除了柴与茶有专门的店铺以外,剩下的全在油盐店里买了。
老北京花生油店(图片来自新浪微博@看老照片)
老北京街道称得上“闹市”的,必须包括五个行当:油盐店、酒店、茶叶店、药店和香蜡店,俗称“五味神”。老北京人最喜欢的是香油,无论是凉菜热菜都要放点香油,所以老北京油坊最吃香。那会儿油盐店里大都设有磨子,既生产了香油又出了芝麻酱,我从小就爱吃芝麻酱,尤其是黑芝麻酱,现在每天早晨吃面包片,还要抹上点黑芝麻酱吃才觉得过瘾。
老北京油盐店的各种酱菜(图片来自网络)
除了自制香油麻酱,有的油盐店还自己酿醋,夏天酿的醋叫“伏醋”,冬天酿的醋叫“腊醋”。有些较大的油盐店还自制腌菜与酱菜,老北京人餐桌上缺不了的是“咸菜”,比如酱瓜、酱包菜、八宝菜、糖蒜、水疙瘩、萝卜干和腌雪里蕻等等。我从小最爱吃的是水疙瘩丝炒黄豆,炝点辣椒丝,来碗棒子面糊糊,那简直是绝配了。
“六必居”酱园,就是嘉靖九年,山西临汾西杜村赵姓商人开设的(新浪微博@乐乐邮邮)
过去老北京的油盐店,多是山西人所开设,山西人做买卖讲信用,山西人认为必须“以义为利”,才能站住脚挣大钱。因为油盐店主顾多数是商店周围的住户,只有诚信才能拢住这些老主顾,无论生意大小,毛八分钱的东西也童叟无欺,而且很多油盐店都有“赊销”的方法,平时买货不必付钱记在账上,到了年节再一起结算。
老北京人管煮切面叫“白劈儿”(图片来自网络)
老北京人管煮切面叫“白劈儿”,穷人吃白劈儿很少有面码儿的,一般都是用酱油醋加点香油拌一拌就兑付了,俗称“三合油”。七十年代我搬到轿子胡同以后,有时候妈妈不在家,我一个人吃饭经常是白劈儿拌三合油。妈妈在的时候总要给我炸好了一碗肉末炸酱,相比三合油上了一个档次,如果配点黄瓜丝、绿豆芽,那就是神仙过的日子了。
扁担胡同十号,天兴号油盐杂货铺(图片来自新浪微博@时间杂论)
据北京市档案馆资料显示,三四十年代北平东四区的油盐店就有三十多家,大街面上的就有:头条往北东侧的东天源油盐酱醋店、四条往北东侧两益富北的福通号油盐店、五条西口往北东侧的荣兴厚油盐店、七条西口往北东侧的德源涌油盐店、九条西口往北东侧的久瑞兴油盐店,隆福寺街里的隆泰来油盐店、福丰恒油盐店、隆源祥油盐店。
1962年东四四条西口清真副食店(规划院摄影师拍摄于1962年,图片来自于网络)
此外,东四三条、四条、五条、六条、七条、八条及十条胡同内都有一至两家油盐店,就连孙家坑四十三号都有一家张记油盐店。五六十年代公私合营,私营油盐店成为国营企业,改为“副食店”,由国家统一调拨计划内商品,售货员挣工资。据资料显示,从五三年开始北京实行粮油凭证供应,到六二年北京已经对五十五种商品实行了凭购货券供应。
1900年地安门外东天吉油盐店(新浪微博@若榖)
据北京市档案馆资料统计显示,民国工商税务档案登记,三四十年代北平有油盐店一千六百五十一家,但是我仔细查找发现,这个数字并不准确,因为实际上有的同一家油盐店有多个缴税人,而每一个缴税人都要占用一个名额。我查了前一百家缴税人,重复的有十一家,最多一家重复五遍,减去重复的十七家,实际只有八十三家。
东四北大街334号,大众酒店老址(作者拍摄)
前两天去东四北大街上的东直门医院国际部看大夫,顺便去询了一下“大众酒店”的老址。一位在北大街上住了七十年的老哥,带着我看了大众酒店现在的地方。老哥指着一间挂着“胖元素”匾额的店铺说,这里就是原来的大众酒店,我看了一下门牌,334号。据老哥说,大众酒店还搬到过对面一阵子,后来对面盖起了大楼,大众酒店就彻底没有了。(本文资料感谢:车晴老师、马玉明老师)
东四北大街大众酒店老址外全景(作者拍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