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头一回叫别人外号,心里这样难过”
中国的学生喜欢给教师起外号,这是常有的事。
起得好的,往往能流传开来,成为这名老师本名之外另一个“名字”,其响亮程度在他所教的学生和学校里,是要远远超过他本名的。
“老二疤子”就是其中一个。
胖男人是教授物理的,家住在余镇十字街上,家里开了间服装店,邻侧是家在当地颇有名气的泡馍馆。
我去那吃过几次羊肉泡馍,并未吃出别样的感觉,然而一到冬天,八仙桌前依旧坐满了食客,店外还有排着队的。
羊肉汤的香气和热气弥漫了整个屋子,周围的食客无不在大快朵颐,个个头上都布满细密的汗珠,手却不见停下,只用尺筷往嘴里拨着,还没尝出啥味,滚烫的馍粒儿伴着浓汤就穿过食道进了胃里,瞬时五脏庙就如同泡馍馆,被这股热浪浸润,暖流顿生。
凭着这股热气,人们得以抵抗屋外的寒冷。
庚寅年冬的一天,我正吃泡馍,一个胖男人走了进来。他中等身材,体态略胖,可硕大而又滚圆的头,丰满的脸再配上一双轮廓分明的肉耳,让他看上去比实际胖很多。
他进门第一件事就是摘下眼镜,露出神气明亮的眼眸,狡黠地扫视四周,径直朝老板走过去,热情打起招呼:“两个馍,跟昨个一样。”
“还掰不掰了?”老板说着从口袋里掏出烟来。
男人不等烟递过来,忙挥手挡住说道:“今个生意忙,就不掰了,机器绞吧。”说完笑着走了。
过了会,服务员用盘子端着一碗热气腾腾的泡馍出去,眨眼间就拎着空盘子回来了,我心里疑惑送餐竟这样快,不过也没多想,走出了馆子。
外面阳光正好,前几日下了一场雪,十字街路面上的积雪已消退,各家店面门口都有大大小小的雪堆。空气清冽异常,风吹到脸上十分惬意,我满满吸了口,又打个饱嗝,敞了敞衣服准备回家。
一扭头,胖男人就坐在自家店面门口的板凳上吃着泡馍,依旧没戴眼镜,旁边放了一杯浓茶。我盯了他几秒,他只是低着头快速吃着。
这时一个中年女人领着一个男孩在服装店门口驻足,男孩有点害羞地往母亲背后移了移。
胖男人见状忙起身,将碗放到了板凳上。
“进来看看,男士女士衣裳都有,小孩的也有,你给谁看......”
女人有没有应话,走进服装店,胖男人也跟着进去了。
之后去泡馍馆的日子里,我又见过胖男人两次,一次是在馆子里,一次是在他服装店门口,两次他都在吃饭。
比起去泡馍馆和十字街的频率,我见到他的次数着实有些少了,多数时候只看到一个女人(应该是他老婆)在招呼着店面。
当我认定他的职业是个服装店老板时,心里便自然产生一种偏见:这个男人着实太懒了。
02
胖男人走进教室那天,是辛卯年的九月。
那时我升入余镇中学的初三,开学头天的第三节课,大家桌子上都放着崭新的物理课本,期待认识下一位老师。
紧接着胖男人走了进来,一件卡其色格子衫,下半截整齐地塞进黑色西裤里,黑色皮带勒着圆鼓鼓的肚皮,标记出腰的位置,脚下一双黑色皮鞋。
最引人注目的还是那副厚度足有半寸的近视镜,竟那样圆,配着他的又大又圆的脑袋,颇具喜感,这是我第一次见他这么正经戴眼镜的样子。
从审美角度来说,他这身打扮对不起自己服装店老板的身份,可谁说审美不行就不能当教师呢?况且如果不知道他的“额外身份”,那这身打扮足以秒杀其他同龄教师了。
看着他胳肢窝夹着的物理课本和教案,我想,他应该就是我们的物理老师了。
第一节课他没讲课本内容,先是自我介绍,接着又讲了一些物理基本概念,然后就和大家闲聊。
然而除了前几排认真听外,后面几排都沉浸在一场神秘的讨论中,胖男人也熟视无睹,这更加助长我们嚣张的气焰,讨论变成争论.....
第一次觉得一堂课竟这样短暂,所幸在下课铃声响起的时候,我们这场“密谋”有了最终的结果:
「老二疤子」——这个教物理胖男人的外号——就此诞生了。
若干年后,我回忆当初的经过,依然想不出是谁先想到这个外号的,或许是我吧。只记得这个外号一经提出,就获得大家的认可,认同感来源于当时一部电视剧,面有一个土匪,名字就叫“老二疤子”。
在给教师起外号这件事上,我们无师自通且善于总结规律。什么样的外号最贴切,什么样的外号能火,什么样字眼不能用......甚为讲究。
首先,起外号时不能掺杂过多主观因素,即可以调侃,但决不能侮辱。
学生对于老师大抵都是不喜的,但无论你有多厌恶,绝不能在外号中体现出来,否则这个外号就存活不了多久。
这方面我们有过失败经验。
在此之前,由于种种不可调和的矛盾,我们给一位教英语的教师起了一个颇具侮辱性的外号——「野猪」。
因为无人响应,这个外号只在我们几个好事者中间流传过一段时间,后来觉得无趣,便不再叫了。
这个外号的“夭折”给了我们启示,我们在之后起外号时更多是带着戏谑意味而非侮辱和嘲讽。
其次,外号的流传度取决于其是否贴切,所以外号多数为名词,既能体现这个人某个特点,又富有趣意,这样才能让众人接受。
而教物理的胖男人之所以被称为“老二疤子”,是因为他和剧中的土匪人物实在太像了。
电视中“老二疤子”在是土匪二当家,肥头大耳,脸颊上又有一条刀疤,故有此称。而巧的是,胖男人脸上也有疤痕,不过不是刀疤,而是痤疮或其他皮肤疾病留下来的痘印,这些坑印应该是年轻时候留下的,岁月终究没能将其抚平。
而这一点在若干年后被我们这些学生拿来做文章,将其视作与电视中人物的共通点,并将其名号巧妙地嫁接过来,安在了他的身上。
以上事件,用历史的笔调总结就是:辛卯年九月,教师XXX,形似某一剧中角色,夺其号以赋之,唤作:“老二疤子”。
03
“老二疤子”只教了我们一年,我并未从他那学到什么物理知识,这大概是我的缘故。
每次上课前,他先从粉笔盒里扣出一支粉笔,然后单手把粉笔头捏断,精准扔到睡觉学生的头上,整个教室都在他攻击范围内,手法之准,令人咋舌。
他用这种方式宣告:我要开始上课,准备好接受科学的洗礼吧。
然而被砸醒的学生只是愤怒的抬头看一眼,接着继续睡觉,“老二疤子”盯着看了一会,也就不管了,转身写起板书来。
他的授课方式似乎很有趣,大多数学生们都听的津津有味,这是我后来和一些同学聊起他时得到的反馈。
我从未感觉他的课有趣,不过我还是喜欢听他讲话。
可能由于身材的缘故吧,他讲起话来铿锵有力,中气十足。再加上他得当的气息控制,节奏的把握,完美诠释了何为抑扬顿挫。到此我发现自己并不是讨厌他,而是讨厌学习。
他能获得大家的喜爱,没有距离感也是很重要一个原因。
中国的老师,出于某种原因,常常在学生面前显出自己的骄傲,让人觉得严厉,亲近不得。至于是在传道授业的过程中将自己幻想成了父母的角色,还是故意而为以免威震不住学生,这就不得而知了。
这一点在“老二疤子”身上是决看不到的。
他对待学生就像对待朋友,这一点容易,不少为人师者也能做到,但可贵之处在于,学生也像朋友那样对待他。一般来说,成年人善于表演,而孩子往往会流露真情。
04
余镇中学在镇西边,坐落在蜿蜒东西的省道南侧。我家距离余镇中学二、三公里,要去学校必得走这条路。
我那时步幅小,一趟少说也得二十分钟。家里尚且没有代步工具,初中三年,我用双腿一遍遍丈量着家和学校的距离。对于我来说,迟到是家常便饭。
余镇中学的规定,迟到者被罚站在院子旗杆下,等着让班主任来领。起初我不以为然,反倒心生自豪,以为这是件很令人得意的事情,又可以躲避读书,于我是再合适不过了。
而班主任却生出惭愧和不满,在“认领”我两次之后,第三次迟到,直到上课铃响起也没见他的身影。
我想了想也是,既然进了校园,又长着双脚,又认得教室,怎么还让人“领”自己呢,想到这,我兀自忿忿走向教室。
推开了门,讲台上站着“老二疤子”。
“报告!”我大声喊道,声音里全没害怕和愧疚。
这喊声让他怔住了,同学们也都喑哑无言,直勾勾盯着我。
审判还未来临,然而沉寂的空气中不怀好意的笑声早已隐藏不住。我瞅见他从讲桌上拾起一支粉笔,便预感到自己要遭到“粉笔炮弹”的攻击了,右臂出于本能抖动了一下。
终了,他只淡淡说了句:“下去坐吧!”
初三毕业聚会上,趁着一点酒意,我和“老二疤子”称兄道弟起来:“当初其老师都对我避之不及,常为迟到这事罚我,你为啥从未说过我?”
他也喝的有些多了,便说道:“学生嘛……这本是不该的,可迟到,一定有迟到的理由,既然如此,那也一定能找到不迟到的理由。”他笑了笑,脸红到脖子。
等上了高中,暗恋了班上的一个女孩,便觉得迟到被“认领”是件很丢人的事情,于是每天早早离家来校,学着她的样子背起书来。
“老二疤子”不用“优秀”、“成功”这样的字眼去要求学生,他也不认为这是老师和学校该做的。
他让学生自己去找寻“成为优秀”的理由,他相信一个人的潜力是靠自己激发的,老师所做的只是引导。
时隔多年,我才读懂他那番话,还有他的良苦用心。
05
再次见到“老二疤子”,是己亥年的春节。
那时我初入社会,开始为填饱自己这张嘴漂泊异地。春节前后几天得空,便约了往日死党,三五人在村里的广场闲聊这一年的光景。
突然我的目光被远处一个中年人吸引。他很瘦,戴着一顶黑色棉帽,穿着褐色皮衣。一个年轻人扶着他,他身体抽搐着,拖着两条腿蹒跚着,步履维艰。
“那人怎么那样眼熟?”我疑惑道。
“那人你认识,难道你忘了?”死党提醒我。
“认识?他是谁,我看不太清。”他的回答勾起我的兴趣。
“老二疤子。”死党回答。
我差点惊呼出来,喉咙却被什么东西堵住,发不出声来。怎么,竟会是他,他不是那么强壮又充满活力,怎么突然就成了这副模样?
“你还不知道,他去年突发脑溢血,幸亏抢救及时,捡回一条命,人也就成这样了。旁边那个小伙子是他儿子,唉,可惜,他是很好的人,他的外号还是咱们那时候给他起的……”另一个死党补充道。
我早已愕然,说不出一句话来。看着他困难地拖着僵硬的腿,我实在难将眼前这个这个形容狼狈之人和当初意气风发,走路脚底生风的“老二疤子”联系起来。
是啊,我许久不曾见他了,从离开余镇中学去外地上学之后,大约有四五年光景了。没想到这一次竟是以这种方式相遇。
我的思绪又回到多年前的课堂。那是周五下午最后一堂课,时值四月,阳光透过窗户散进来,温暖而不燥热。
“老二疤子”站在上面,他看出了大家的心思早已不再教室了,便放下粉笔,和大家聊起来。
“我知道你们都在期待放学,这是非常幸福的事情,比起收获幸福,憧憬幸福的过程更令人激动。
你们可有理想?憧憬理想的感觉就像你们憧憬放学一样,我曾有过理想,可后来稀里糊涂就当了老师,一干就是十几年,现在再想去实现已经是不可能了,现在的我只想好好教书。
我想告诉你们是,可以享受当下的喜悦和幸福,但即使理想实现了,也记得给自己找一个继续奋斗的理由和目标,就像等会下课铃响了,你依然知道自己要干什么……”
“老二疤子”讲这话的时候,阳光照在他身上,氤氲着一团柔光,似乎是他在发光,而我们也沐浴在这一片光辉里了。
06
“老二疤子”和儿子走远了,逐渐消失在我们的视野里。
我还没有从回忆的思绪回过神来,我想起“老二疤子”爱吃羊肉泡馍,现在应该是吃不了;
他以前骑的嘉陵摩托车也骑不了,他用那辆摩托车载过我几次;
还有他的三尺讲台,照他这样子也是走不上去了,更不用说用粉笔扔到不听话学生头上,或者说出铿锵有力的话来了;
还有他的服装店,那些琳琅满目的衣服……
还有,还有他的最初理想,失去了最后一丝实现的可能,他的理想到底是什么呢?
他那时没有说,我们竟也没问。可看着他远去时倔强的背影,我想我知道他现在的理想是什么了。
唉,我心底升起莫名的遗憾来,原因是他不再教学,他的外号自然就无法流传下去了。既然流传不下去,实在没有再叫的必要了。
于是我说:“以后,我们别叫他‘老二疤子’了”。
“好。”几人异口同声道。
庚子年三月初四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