Steph Huang｜Dérive / Détournement 情境主义视角下的消费解构与生态反思

厨师与艺术家看似两种截然不同的状态，但其实有许多在创意与处理方式上的共通之处。至少对于曾经是一名厨师的台湾艺术家Steph Huang来说，她过去在后厨的一切经历，都成为了如今创作的来源，极大地丰富了她的艺术语言。那些处理食物、包装食物与推销食物的方法，被巧妙地融合进了她对雕塑与装置作品的处理中。她不受媒介的限制，自由地运用雕塑、装置、摄影、影片等多种形式来进行创意实验，创作出诗意而细腻的作品。她往往采用随处可见的物品，通过大量生产的商品来反思现代社会的诸多现象，例如消费文化对环境的影响，食品生产与殖民主义的关系等等。

“Dérive”—意为“漂移”，是上世纪五六十年代法国情景主义国际（Situationist International）的一群先锋艺术家们发明的一种艺术方法。艺术家们提倡一种在城市中漫无目的的漂游，来反抗既定的意义、掀起对日常生活的革命，将存在的瞬间艺术化来对抗蔓延至生活各处的社会异化与拜物主义。而“Dérive”的下一步则是“Détournement”即“异轨”，一种将旧有的物品以颠倒的方式重新创作的手法。Steph Huang的创作过程受到情景主义国际的影响，其中的第一步，一个可以类比为收集食材的过程，就需要通过Dérive来开启。

伦敦、巴黎、台湾，Steph Huang在数年的时间里走访一条条街道、一处处市场。她在城市中漂游，在路边捡起一件件普通的物件，进行着她的“食材”收集。这其中有食用后躺在路边的有着明艳图案包装的熟食罐头，也有被丢弃的置物架、设计独特的街边家具等等。对于那些物件，Steph Huang关注的并不是物件背后的意义与作用，而单单是他们的形状与材质。由此，她可以在日后的创作过程中随意地融入这些物件，并将它们“烹饪”成全新的模样来满足当时创作的作品所需要的元素，这也就像是在Dérive之后的Détournement。

此外在艺术家对城市的探索中，她还品尝各地特色，记录下当地的声音与气味，并从漫步中体味一座城市独特的语言习惯与那些自发生长且无处不在的非正式建筑。例如，自2022年起Steph Huang就探访了英国各地的海滨小镇与鱼市。在德文郡的海边，有许多小型的渔业社区，那里的人们拖网捕鱼，潜水入海去捞扇贝、青花鱼等海鲜，还会编织蟹笼。目前在伦敦中心的金融城与东区的波普啦，有着英国最大的海鲜市场比林斯盖特（Billingsgate）和肉类市场史密斯菲尔德（Smithfield），将许多像德文郡一样的小镇的渔业与畜牧业商品带入城市的最中心，并将食物背后的生产过程与丰富的生活感带给伦敦的人们。

可是这两座有着悠久历史的食品市场都即将迁往伦敦东部的郊区德根纳姆（Dagenham），在进行了许多探访后，Steph Huang对此是充满担忧的。她认为，这些食品市场是商家和消费者混合、交融的独特民主空间，而这些民主空间的丧失，会进一步减少人们与食物的直接接触以及这些行为背后丰富的文化交流。生活在伦敦中心的人们，将不再有这样直接与食物接触的机会，取代当地食材的是随时从全世界冷运过来的丰富食材。琐碎的日常都会被大型连锁超市货架上那一排排预先切好、包装好的冷藏肉类、鱼类、蔬菜所掩盖，最后淹没在堆在手推车里的一个个商品中。

艺术家最近在泰特美术馆的Art Now系列免费展览See, See, Sea，就是Steph Huang对以上问题的深度探讨。展览中，See, See, Sea, 2024是一部记录了此前Huang探访的德文郡渔业的录像，水中捕捉鱼生的画面映衬着艺术家的一系列雕塑与装置作品。许多由玻璃吹制的有着灯一样造型的雕塑与货物筐等现成物并列，天花板上垂下的一根根线条与渔网呼应着录像影片中的画面，将海滨小镇鱼市中的捕捉场景以一种冰冷而坚硬的方式带入了泰特美术馆的空间中。

这个空间内食物消费的痕迹也同样无处不在。展览的入口处写有“served chilled”字样的霓虹灯仿造出高档餐厅的氛围，青铜制成的扇贝壳模型点缀了整个展览，象征着食品工业下难以被人窥见的工业废品。这些青铜雕塑是艺术家在捕渔船上收集的扇贝壳的复制品，她将它们铸成模型，然后在她的手中通过无意识的动作揉捏，不断延展、变形，最后被雕刻成展览中的样子。

许多由废弃的食物罐头和包装打造出的作品被放置在平面上，被压扁扁形的手推车则被摆放于地面，逼真的金属无花果掉落在变形的手推车上，显示出一种变软腐烂的模样，凋零在地面。这一画面让人想起伦敦的街道上果树成熟后掉下来无端浪费的果子，或是默默腐烂，或是被行人、车辆踩碎。这些关于食品包装与资本扩张下的食品消费文化的意象同样指向了日渐严重的大量生产下的食品浪费问题。与此同时，生态自然的食品文化似乎越来越遥远，一切都在异化，变得无机，而我们与食物间的距离也变得愈来愈远。

今年年初在香港的Art Basel，Steph Huang展示了一系列能唤起人们对香港饮食文化感触的作品。正如艺术家所说，“无论你走到世界的哪个角落，食物是能使所有人连结起来的东西，并有着它独特的叙事。我永远能记住我吃过的餐厅，那些风味、那些口感，而香港就是一个能让人感受到许多的城市。”从这一角度出发，Huang构建出一个类似亚洲餐厅与菜市场的空间，这一次她采用了许多能让人想起香港的冰室、茶餐厅、与家常餐桌的印花图样来丰富整个空间。例如Prawn Mocktail这样的玻璃吹制雕塑显得无比晶莹剔透，而玻璃这一材质带来了不可避免的脆弱和易坏感，就如同食物本身，可大虾那浑然天成的神态又在这破坏和腐烂的预示下混杂一线生机。

另一方面，Steph Huang在Art Basel展出的这一系列增加了许多的趣味和幽默。一个金属的圆罐里堆满了闪闪发光的黄铜制成的三角形Fortune Cookie（幸运饼干），在圆罐的侧面则有一行镂空的波浪形文字遗憾地告诉人们：“The Fortune You Seek Is In Another Cookie”。艺术家从全世界中餐厅常见的幸运饼干衍生至人们广泛的对财富的追求，可这样无尽的追求却带来全球性的过度消费和因渴望财富而来的迷失。这样的遗憾也许就是空心的幸运饼干带来的信息。

类似的讽刺出现在一个形似老虎机上的多媒介作品上，其中三只小猪连成一线，名为The Liberty Bell的作品在此刻仿佛发出了中奖的铃声，同样表现出一种幽默的贪婪和享乐感。Steph Huang的系列作品表现出了各种各样有关食物与消费的文化符号，仿佛从香港的各个角落集合而来。正如同香港自身的矛盾感——都市高楼与匆匆路过的西装革履旁是烧肉店里屠刀落下的声音，艺术家所展示的一切也有着一种隐形张力角逐中的怪异感。

接下来，Steph Huang将会在台北的洪健全基金会带来她的全新个人展览Property For Sale。她将继续她对城市内生态的细节探讨，不过跳出食品产业，这次她将聚焦房地产业与城市中个人对空间的使用。人们都希望拥有自己的地方来稳固自身的存在，想要拥有一块土地、空间的欲望使人们处在一种持续的不安中，在吉屋出售的招牌背后是一个个寻求庇护、渴望找到自己所在的都市人。艺术家将通过一系列装置作品去探索台湾在多重文化影响下的发展史和将这日渐拥挤的土地分配给每个人的代价。映现出的困难与矛盾背后，是人们在这其中不断漂流至今对空间和自身归属感的追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