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活有时会很残忍,但你我都不必抱歉
“我们都要像你爸爸一样勇敢。”看到这条来自爸爸朋友的微信时,坐在办公室里的我,默默红了眼眶。
十二岁那年,我看见了死亡,她来得既简单又平静。一旦患者被确诊为脑死亡,呼吸机就会被关掉。没有临终遗言,更没有最后的气若游丝,开关一关,呼吸机停止了有节奏的悲鸣。心电监护仪的液晶显示屏上,红线随着心率上下起伏,心跳会变得越发不规律,因为患者衰竭的心脏极度缺氧,在最后地挣扎。几分钟后,一片沉寂,红色线条的轨迹变成了一条直线。不久从医院西门一楼的搬运工推来一辆空空的担架车,上面放着包裹尸体的折叠袋,将她推回太平间。
那辆担架车上推的是我的妈妈。
十二年后,我坐在西门这座楼的楼上,成为了医院里一名普通的行政人员。对于我而言,医学背景仅仅是我工作的修饰词;我远离临床,患者对我而言是三级公立医院绩效考核Excel里的填空题,或是临床医生像收集蝴蝶标本一般发表在期刊上的个案报道。直到某一天,患者变成了我的爸爸。
母亲的去世令童年的我发生了人生不可言说的逆转,我和爸爸相依为命长大。但其实,我一直有个心结,那曾是青春期与他激烈争吵的导火索,是最终选择离家求学的初衷,更是命运中我选择步入医学院却最终没有选择将其作为职业的隐秘原因:为什么爸爸不能竭尽全力去挽救她?
手术前空无一人的病房里,我终于向爸爸敞开心扉,提出了这个问题。爸爸是个工程师,他的数学很棒,而我上学时总是能在数学这门学科中几乎拿到满分。统计学中的不少理论都是他最先告诉我的。
爸爸说:“你妈是38岁时出现的不舒服,直到我们确定她是癌症的时候,已经是晚期了。她从那年夏天开始住院,到第二年四月去世,用了不到一年时间。可是,如果她像我现在的隔壁床一样,32岁就发现了肿瘤并治疗,结果 6 年后去世,这个结局是不是似乎就还行?
我:“那6年的生存期,很不错了。至少,他的家人应该心里会有准备,不会噩耗突至。”
爸爸:“仅仅比较治疗后这个人活了多久,后者确实是优于前者的,但可别忘了,其实两个人的寿命一样长。换个角度看,你还会觉得后者在生存质量中获益了么?他的家人需要承受的痛苦煎熬可能长达6年,也许他明明知道自己得了重病,还要在家人善意的隐瞒中,心惊胆战的倒数计时。”
我:“你说的是领先时间偏倚?还是…”
爸爸:“我只想告诉你,咱爷俩经过这件事儿,至少一点达成了一致,那就是如果我病了,你绝不能对我隐瞒。其实,面对至亲的重疾,包括你爷爷的去世,都让我明白,尽力而为就好。你不要再去内疚的去想,哎,是不是做体检早期发现就好了?是不是去更大的医院,到更大的城市就好了?亲情不该成为压垮你的重负,更不该让你为了一个结局倒推演算的时间结局,活在遗憾里。”
那一瞬间,我突然间觉得房间静得出奇,鼻子一酸,只感觉眼里的泪水像断了线的珠子一样滴落。
在医院工作这些年,我也明显感受到我国癌症发病率逐年显著增高,2023年与1990年相比,癌症新发病例数增加81%,其中肺癌由26.2万到59.4万,增加1倍多,乳腺癌由9.8万到26.6万,增加近2倍,前列腺癌增到5倍。诚然,过去二三十年,新技术大量涌现,基因检测、CT、彩超等能对一些疾病进行“早发现、早治疗”,癌症能否治好,对于喜欢赶“早”不赶“晚”我们而言, “早”字是关键。早筛、早诊、早治是有效降低癌症发病率和死亡率的重要手段。
不过作为医院的工作人员,随着年龄的增长,我认识到医学的复杂性,认识到医学面对的是独一无二的个体。同一类肿瘤生在不同人身上,可能结局千差万别,在这点上,先进技术仅仅是医生的帮手。在医疗圈子内卷的今天,为了科研甚至是职称,医生是否在距离分子越来越近,却距离病人越来越远了?实现了高精尖技术的诊疗服务是不是能兼顾患者生存质量的最大化?
医学所能提供的是医疗服务,这一服务并不确保一个必然的结果,医疗服务的结局,有时候是理想的治愈,有时候是差强人意的缓解和改善,有时候则是令人恐惧的失败或者死亡。
但对于患者家属而言,决定比风险计算更复杂。亲情的压力使患者家属把所有的赌注加注在医生身上:理想的认为,只要医生参与了手术或者治疗,只要患者求生的欲望非常强烈,那么死亡似乎可以被无限期推迟。
我闭上眼睛,仿佛看见了这场手术:爸爸附身向下,手术灯照得他光溜溜的头通体发亮,医生用棕色的抗菌碘酊在这颗尊严尽失的光头上涂抹,但是这颗硕大的头颅里面曾经装满了智慧,幽默和对我很多很多的爱。肿瘤就是一大团血管,在手术中,医生想尽办法来止血,但手术仍然变成了一场残酷的竞赛,一边是鲜血从他的脑中喷薄涌出,一边是麻醉师通过静脉把血液再输回他的体内。如果动脉瘤在医生接触前就破裂,大脑会瞬间肿胀,动脉血上涌,手术部位会立刻出现大量鲜血形成的漩涡,透过红色的涡流,医生需要竭尽全力找到动脉瘤的精确位置,如果无法迅速止血,几分钟内就会失血数升。
手术中是充满意外的,在精巧的人类双手与无法预测的肿瘤之间博弈,有些无法更改的死亡结局,会将手术拖进一场必败的竞赛……外科手术背后柔软而脆弱的人性。当外科医生最终在为一具无生命体征的尸体而不是患者缝合刀口时,已经竭尽全力又精疲力竭的他随后又将如何面对大门开启后,那一双双术前对医生寄予无底线希望的家属们?
当我们选择走进医院的那一刻起,虽然我们应怀着乐观的治愈希望,但千万不要以为治愈是唯一的可能,无病不死人,我们总有一天会走到生命的尽头,在死神终于到来的那一刻之前,我们也许要数次进出医院,因为医院里有着很多技艺精湛的医生,我们才有机会一次又一次安全无虞地从医院活着出来,但没有人能知道下一次我们是否还能活着出来。
上班的时候,我还是能在楼下听到来自太平间无法克制的恸哭,每次经过医疗纠纷办公室,偶尔也会有争吵。我知道,逝去的人背后是一本本小说:是唯一的家人,是年轻的母亲,是在病床前高呼“妈妈救我”的可爱孩童。我仍旧想到爸爸那天最后对我说的话:“生活有时会很残忍,你我都不必抱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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