工业化与自然、美、善之隐喻:
论罗斯金《金河王》的美学意蕴
刘雅典 石琪琪
浙江大学文学院
本文载于《外国美学》39辑
江苏凤凰教育出版社 2024
一
没有被足够重视的罗斯金及其童话作品《金河王》的美学意蕴
英国作家、艺术家、艺术评论家、哲学家乃至业余地质学家约翰·罗斯金(1819—1900)是西方现代文化思想史上像文艺复兴时的巨人一样的百科全书式的人物。由于康德审美无功利范式一度占主导地位及由此造成的美学越来越专业化的狭隘性,罗斯金及对其艺术美学思想的研究没有被足够重视。被提及,也往往被作为批评的对象,如在19世纪30年代,朱光潜《谈美》(1932)和《文艺心理学》(1936)等著作就已多次提到罗斯金,不过主要以批评为主。与无功利化和越来越专业化相伴随的,是美学研究在表述方式上越来越采用抽象的理论语言,而罗斯金在写作中则高度重视语言的反讽、寓意、隐喻等非逻辑性的表达,这或许是朱光潜等专业美学家批评罗斯金的原因之一。罗斯金的一些非文学类的著作如《芝麻与百合》《野橄榄花冠》等,从其书名上就可以看出较强的隐喻性。他的童话文学作品《金河王》(The King of The Golden River)更是一部隐喻之作,将它含有的丰富、具体而深刻的美学意蕴置于当时英国的工业化进程中,能够获得较为清晰的揭示和阐释。
△《金河王》
《金河王》是规模庞大、主题丰富的《罗斯金全集》中的唯一一部童话作品。童话作为一种文艺题材,与神话传说、民间故事紧密相连,其人物塑造往往允许夸张、奇异、魔幻等非现实性元素的存在,尤其重视形式之外的话语张力与题材隐喻。从故事的整体情节结构来看,“童话展示的正是一个从冲突走向和谐的过程。从局部的冲突导向整体的和谐,是童话最为突出的一个审美特征”。因此,童话具有以超现实性的话语表述现实性事物的特性,有突出的教化功能,这使“隐喻”成为童话的重要表现方式。与此相关,在19世纪以安徒生、格林兄弟、王尔德等人为代表的童话叙事中,故事的“言外之意”成为艺术创作的重要追求——罗斯金《金河王》艺术表现方式的特点应该放在这条河流中来理解。究其美学意蕴,还需注意以下几个方面:
其一,不能局限于罗斯金本人的相关说法。对罗斯金而言,《金河王》的构思与创作具有极强的偶发性,他本人甚至一度不情愿承认是这部作品的作者。该书初版写于1841年,直至1851年才被允许匿名出版,出版商在解释匿名的原因时谈到,这个故事最初是应一位女孩的请求而写的,只是为了让她高兴,作者并未打算出版。罗斯金在晚年的自传《往昔》(Praeterita)中承认了这一说法:“《金河王》是写来逗一个小女孩开心的。这部作品较好地模仿了格林和狄更斯的作品,并融入了我个人对阿尔卑斯山的真情实感,能够很好地令孩子们感到愉悦,对他们也有好处。虽然如此,但它依然没有什么价值。”罗斯金似乎否定了这部作品的价值,但同时也表明这个故事是对传统童话叙事的模仿,《金河王》所勾画的“宝藏谷”(Treasure Valley)的自然景观是以阿尔卑斯山为蓝本的,蕴含着他的情感表达,尤其是面向自然时的直观情感。
△《往昔》
其二,还要注意罗斯金对表达的不同媒介符号及其功能的基本认知。马乔里·伯恩斯(Marjorie Burns)认为《金河王》匿名出版的原因,是作者对作品的“歧视”:“罗斯金不愿意承认自己是这部童话故事的作者并不奇怪。在很大程度上这是由于他这个年龄普遍存在的对童话的矛盾心理造成的,而且很可能是因为他认为这样的作品并不符合他的性格。”伯恩斯否定了这部童话的故事主题与罗斯金的核心价值理念之间的关联,这种看法仅仅局限于对故事叙事表层的简单理解,忽视了文本语言与思想主题之间深层的隐喻性关联。罗斯金既是重要的画家,也是重要的作家,重视视觉符号与文字符号表现功能的相互贯通,比如有论者就用“绘画诗学观”来描述其相关思想,指出:18世纪欧洲的许多画家往往把自己与诗人相提并论,认为绘画是一种人文艺术,同时也是一种手艺或行业,但19世纪中叶这种观念被逐渐淡化了(应该与艺术越来越纯化,各类艺术体裁越来越分化、独立化等趋势有关)。而罗斯金1865年出版的《近代绘画》则强调:绘画与言说或写作尽管在媒质(颜料和文字)上有所不同,但在表现功能上却是相通的,诗歌可以借用绘画的表现功能,绘画也可以借用诗歌的表现功能,《近代绘画》里就有多处不加区别地使用诗人与画家这两个名称,在罗斯金看来,文学也可视作一种“文字绘画”。与此相关,罗斯金还特别重视和欣赏寓言艺术,这与柯勒律治等对寓言的轻视形成反差,比如他对斯宾塞(Edmund Spenser)《仙后》中的“七宗罪”寓言就极为推崇,而“寓言涉及哲学、宗教、修辞、文学话语,其中基督教神学对《圣经》的解释让寓言成为基本的思维方式和阐释策略,并影响了文学”。童话也往往具有寓言艺术的特性,《金河王》寄寓着罗斯金与美学、宗教伦理等相关的重要观念。
其三,只有置于19世纪下半叶英国资本主义工业化的进程中,才能揭示《金河王》深层的美学意蕴,进而把握罗斯金艺术美学思想的独特内涵。国内外学界已开始从经济与生态等方面对《金河王》所隐喻的意蕴进行阐释,但大多依然还局限于对故事的表层阐述,只有结合英国当时的工业化状况,才能进行更深入、全面的阐释。英国是19世纪工业化完成度最高的国家,也是工业化弊端暴露最为充分的国家——这是罗斯金美学思想的主要对话对象和语境。工业化造成了一系列的割裂、对立,上面所说的艺术与哲学、作为艺术不同体裁的文学(诗歌等)与绘画等之间的分立、独立化就与此相关。工业化首先造成了机器劳动与手工劳动的对立,与此相关又形成了艺术创作与传统手工艺劳动的分离、对立,从本来同时包括手工艺和艺术在内的小写的art中分离出了大写的Art,即所谓的“美的艺术”或“纯艺术”。与此相关,19世纪下半叶英国兴起了一场工艺美术运动(The Arts and Crafts Movement),一般认为,其发动者是威廉·莫里斯,而莫里斯则受到了罗斯金的直接影响,罗斯金堪称这场工艺美术运动的精神领袖,他反对作为造型艺术的Art和作为手工劳动的art的割裂、对立。艺术纯化运动受康德美学影响,针对资本主义物质劳动越来越功利化的趋势,然而这种思路把艺术创作与物质劳动、审美活动与经济活动、美与善等相互割裂,在一定程度上也弱化了艺术和美学对资本主义及其生产方式的批判和平衡力量。而工艺美术运动,强调不割裂艺术与手工艺,则对资本主义工业化大机器生产所造成的劳动机械性等弊端具有更强的批判性和针对性——这是罗斯金思考的一个重要问题。相较于机器劳动的产品,艺术、手工艺产品更接近或者更能展现自然造物之美及其生命活力——《金河王》以隐喻的方式表达了这一理念。资本主义工业化还造成了人与自然的冲突以及由此产生的自然环境污染等问题,同时也加剧了人与人的社会冲突,冲击着传统宗教和道德伦理,而这些问题在当时工业化程度最高的英国有最突出、集中的体现,也是《金河王》以隐喻性方式表现的重要主题。
从思想渊源上看,罗斯金对于资本主义工业化弊端的批判,多受浪漫主义思想影响。浪漫主义往往重视工业化国家之外的异域情调和儿童的纯真,这也是《金河王》的一个重要视角:它以童话的主题和隐喻方式,揭示了资本垄断与工业化生产所造成的人性与传统价值的撕裂现象,以及财富与人性、工业与田园、劳动与价值等之间的种种对立状况。总之,只有从反思资本主义工业化弊端的角度,才能揭示罗斯金美学思想的独特性,与此同时,也只有不局限于康德式的美学范式及其理论性的表述方式,才能揭示《金河王》的美学意蕴。19世纪环境污染问题还主要在英国有突出的表现,随着工业化向全球的极速扩张,日益成为越来越严峻的全球问题,自然环境问题已成为当代生态美学所探讨的重要主题,康德美学不太关注这一主题,而身处当时工业化程度较高的英国的罗斯金则已开始关注这个问题。传统所谓“美学”是在把“美”与“善”、美学与伦理学割裂的基础上确立其学科专业特性的,罗斯金艺术美学批评则重视道德伦理和经济问题,而当代西方美学也出现了所谓伦理学转向——可以说《金河王》早已以隐喻的方式表达了这些当代美学的主题。
二
自然的隐喻:对工业化造成的生态环境问题的反思
《金河王》中有两个核心场景“宝藏谷”与谷外城市,显然都是对阿尔卑斯山与工业城市的侧面描写,揭示了资本主义工业化所造成的人与自然的冲突,以及农业生产与工业生产、手工劳动与机器劳动之间的对立;对三兄弟中的哥哥施瓦茨(Schwartz)、汉斯(Hans)和弟弟格鲁克(Gluck)的性格塑造,则揭示了资本主义生产方式所造成的人与人之间的社会冲突即资产者与劳动者之间的对立;“西南风”的惩罚和“金河王”的救赎,表现的是通过再次“发现”自然而复归自然的理想,可视作罗斯金化解资本主义工业化种种弊端的一种理想性的方案。罗斯金受宗教家庭的影响比较深切,他将源自《圣经》“上帝”的宗教精神付诸《金河王》中的具体自然造物与人类活动,再加上对狄更斯风格的效仿,审视、感知与批判等也就成为罗斯金《金河王》表达隐喻的重要方式。下面首先讨论有关自然的隐喻及其所揭示的资本主义工业化所造成的人与自然之间的对立和冲突。
其一,自然的隐喻是英国近代文学的一个重要主题。自幼就开始的阿尔卑斯山之旅形塑了罗斯金的“自然”观念,并成为他在理解、解读自然时的不竭之源,《金河王》中“宝藏谷”的描述就是以此为原型的。《金河王》所描述的自然环境恶化,暗指的是英国的社会现实,而所描述的与阿尔卑斯山相关的自然风貌,则成为揭示工业污染现实状况重要的参照点。“花园”的隐喻在英国近代文学中常被使用,比如莎士比亚曾在《理查二世》中将英国称为“英格兰花园”,拜厄特也曾在《花园里的少女》中将英格兰比喻为一个大花园,艾略特在《米德尔马契》中同样将英格兰中部的平原称为草甸花园,华兹华斯、丁尼生、莫里斯等人对“花园”的隐喻就更加不胜枚举了。《金河王》所描绘的“宝藏谷”的非自然化,或者说反自然的过程,隐喻了英国工业化进程中的真实状况,发生在该山谷中的诸如掠夺、贪婪、欺诈等方面的事情,也就是对英国社会现实境况的隐喻。自然造物的纯粹美成为核心审美对象,自然之美的隐喻寄寓着罗斯金对工业与机械“进步”的理性反思,以警醒人们重新发现自然的重要意义。
其二,对描绘自然所采用的隐喻表现方式,罗斯金多有分析。1884年2月,罗斯金在伦敦学院发表两次演讲,随后以《19世纪的乌云》为题出版,曾一度被西方学者称为最早具有明确生态意识的重要著作,福特将该书的主题概括为:“丧失自然属性世界里的天堂消息和情感谬误”——而这也正是《金河王》以隐喻方式表现的重要主题之一。
与隐喻表述方式相关,罗斯金在《近代画家》(第一卷)探讨诗与画关系时,就曾揭示文字(故事)与图像(场景)之间能够互为指涉,两者通过隐喻可以相互贯通。在他看来,风景画家的创作应该具有两种意义:“第一,在观者的思维中诱发出这是忠实于自然造物的观念;第二,引导观者的思维去思考那些最值得思考的自然物体,并让他们感受到艺术家本人对这些自然造物的想法和思维”——《金河王》对自然造物的描绘,也遵循了这一理念。罗斯金强调真实自然造物对再现现实的重要意义,同时还清晰指出对自然造物的沉思(感知)是理解自然形式的重要渠道,即强调艺术的“观物取象”应该注重赋予自然形式以深层精神内涵,读者的“观看”也需要理解某种言外之意,自然造物与人类世界的“合目的性”,也就成为其话语隐喻表述方式的重要立足点。在《金河王》中,施瓦茨和汉斯在金河谷中的“暴行”使他们被称为“黑心兄弟”,最终被“金河王”变成了大黑石头,揭露的正是资本主义工业化对自然资源的疯狂掠夺,以及对人心之恶的放大。“黑心”即意味着人的精神的沦丧,并指向工业化所造成的自然环境恶化的现实状况。罗斯金在后期写作的《19世纪的乌云》即描绘了这一环境污染的情景,《金河王》也有不少描述,对风景画及其价值的重视也体现了相近的理念。
其二,自然隐喻与儿童教育也有关联,因而也常出现在童话作品中。如何赋予有形之自然以某种隐喻意蕴呢?罗斯金的思路是重视培养人(尤指孩童)的想象力。针对这个问题,兰道曾指出:“罗斯金为儿童写童话时,反对庸俗化的说教意图,因为他认为锻炼孩子的想象力本身就是一个最具价值的目的。”罗斯金把“想象”作为儿童教育的第一要义,强调一种物化的理想,以赋予自然最理想的状态。《金河王》以“宝藏谷”的话语场景构建起了一个纯“自然”的话语体系,其中的自然造物正是被隐喻的主体,比如其中的水、云/雾、冰川、百合花等意象,就与经过理想化后的情感重塑密切相关。其中,水之意象曾频频以圣水、雨水、露珠的形式出现,分别表征的是真诚、救赎与纯洁。有学者强调指出:“水所象征的生命才是真正的财富,财富必须服务于生命,而且必须由珍惜生命的人来创造并支配。”进一步看,三兄弟的“金河之旅”为什么必须用圣水才能换取金子或者要从百合花上收集露珠?水的意象在这里其实也可以理解为一种宗教理想,再现一种信仰精神,圣水与百合花同时可以隐喻上帝,也可以类比自然,两者在罗斯金那里在某种程度上是同一的。自然的隐喻就是通过丰富的想象,将宗教情感与人在自然中的状态或者行为进行比照,宗教精神是人类状态或行为的隐喻目的,其意义在于以理想的状态引导人对自然的信仰——这也是批判资本主义工业化的浪漫主义的常见思路。
其三,“自然人化”是罗斯金《金河王》所采用的重要隐喻方式。马克思在《1844年经济学哲学手稿》中探讨了“自然的人化”问题,强调人对自然的改造与加工,面对的是相似的历史困境。罗斯金则通过深入辨析诗歌创作中对“情感误置”(pathetic fallacy)的滥用现象,揭示人的情感究竟应该如何应用于自然当中:“所有强烈的感情都可以产生这种效果(笔者按:指将思维生物的特性赋予自然造物)。它使我们对所有外界事物的印象有一种不真实的(falseness)感觉,我一般将其描述为‘情感误置’。”罗斯金认为,我们在描述自然事物时,通过赋予它们以人类的情感以加强表达效果,只是一种“误读”;真正伟大的诗人在于感知自然的状态,将自然的精神内化为人类的思考,而不是将人的情感“移情”至自然当中。在《金河王》中,罗斯金尝试了一种新的表现方式,即赋予自然以人的形象,“西南风”和“金河王”就是两个被赋予人的形象的自然之物。其中对“西南风”的描述是:“他有一个非常大的鼻子,鼻头是轻微的黄铜色,圆脸红红的,好似在火堆前长时间烘烤了似的。透过长长的、丝滑般的睫毛,眼睛也在欢快地闪烁着。”对“金河王”的描述是:“当格鲁克往‘金水’里看时,并没有看到他自己,迎接他的视线的是他的老朋友,鼻子变得更红了,眼睛也比以往更加锐利。”一方面,两者显然是对自然中的具体事物的人形化或拟人化;另一方面,两者在故事中的相似外形与相近的性格思维,又表明两者所表征或喻指的其实又都是同一的“自然”。
当然,如若只从将自然化为人形的表面来看,这只是一种简单的隐喻方式;而从更深层看,罗斯金其实是将“人”并置于自然当中,“人”成为自然的一部分,人与自然中的一切造物都是平等的。兄弟三人在“金河之旅”中分别遇到了垂死的小狗、奄奄一息的老人和受伤的小孩,所造成的后果分别是黑云更加深沉,闪电更加锐利,以及与之对照的芳草更加芬芳,鲜花更加夺目了。这里强调的是人与自然的和谐共处,人与自然的“涵濡”才是良好的自然生态。《金河王》中所警示的一切指向人类与自然环境之间疏离及其造成的恶劣状况,而这正是当代生态美学所探讨的主题。
三
造物之美的隐喻:对工业化机械性的反思
对自然造物的直观感知,强调的是对自然造物之“美”的感受、感知,这也是《金河王》童话叙事的主要旨趣。我们在上文讨论了“自然”造物与人类“社会”之间的隐喻性关联,揭示了故事场景与社会现实之间的矛盾;从审美角度看,《金河王》是描述和表现自然审美的佳作,堪称一幅风景画长卷,勾勒了一个未受工业污染的理想自然环境,而故事的结局升华了这方面的审美效果,人性得到了“自然”的洗礼与重塑。“《金河王》所代表的,不仅是罗斯金所热爱的一切,所有那些他希望在他那个时代应该了解和欣赏的一切,也代表了他那个时代所应警醒的一切……这个童话故事让罗斯金讲述了他个人化的、浪漫的基督形式。”在这部童话中,针对当时英国工业化进程中弊端丛生的社会现实,罗斯金尝试提出一种理想美的状态,强调自然和人性不应该受到资本与工业的过度“污染”。在18至19世纪之交,机械工业主义与人类物质世界之间的矛盾已经逐渐凸显出来,人们的关注点不再完全趋向于“机器”所带来的物质丰盈,劳动及其所加工的材料、形成的产品是否具有有机生命的活力,是否能体现人性的完整性等,也成为人们尤其思想家关注的焦点。
在讨论金属材料是否可以直接应用于艺术时,罗斯金就已表达了对自然造物之美及其活力的推崇:“我们似乎也没有理由去解释为什么金属材料不能像木料那样使用,也许建构新的完全适用于金属结构的建筑法则时代已经临近。”罗斯金拒绝将铁质材料作为主要材质应用于艺术当中,坚持的是对“自然”的遵从。1858年,他在韦尔斯(Tunbridge Wells)的关于“铁的自然、艺术和政治用途”的讲座中,区分了铁的不同形态,认为生锈的铁是“活的”,而运用于建筑或艺术中的那些被打磨、抛光后的铁是“死的”。可见,选择什么样的材料以及材料以什么样的形态进入艺术创作的标准,是能体现该种材料作为自然造物所具有的生命活力,由此可以说:艺术创作以及传统手工艺劳动可以展现作为材料的自然造物的生命活力,而在资本主义工业化机器生产中,作为被加工的材料的自然造物的生命活力则被压抑因而消失了。这种艺术材质的选择,体现了罗斯金对工业化弊端的一种批判性反思。
自然造物之“美”并非特指艺术化的效果美,而是类似于罗斯金所谓的“生命美”或“活力美”。在《近代画家》(第二卷)中,罗斯金曾说:“在整个有机造物中,每一个处于理想状态的生命,都能表现出某种令人快乐的外在或迹象。并根据它的特质和渴望,以及它所受滋养、习性和死亡的方式,阐明或表达某些道德情况或道德原则。”自然造物之“美”源于自然的外在形式所体现的精神属性,它包括生命体征和生命形式。罗斯金在日记中描述了阿尔卑斯山的风景:在山峦的雪原当中,有朵朵纤细、柔弱的小花,刺破冻土与雪地静静地开放着,它的花朵垂向大地,面对着雪地上被刺出的洞口,似乎在沉思生命与死亡。罗斯金认为,这种自然形式应该得到人们的关注,通过反思自然生命活力以及辨析世界万物的本质精神,陶冶人的个体情操,可以使人们在道德上得以完善,而这也是自然审美的重要目的。
三兄弟手中的圣水,以及与之相应的拯救生命究竟代表了什么意思?反过来看,施瓦茨和汉斯的金河之旅为什么失败,甚至还付出了生命的代价?格鲁克为什么会在放弃圣水,重新引“金河”汇泽宝藏谷的情况下取得成功?有学者对此做了综合性的解读:“《金河王》就像是一个极具象征性的伟大寓言,它将人类因自身的贪婪和无节制地掠夺大自然而导致‘生态危机’,以及通过道德重建而重返‘生态平衡’的艰难过程,做了极为形象的隐喻”;三段金河之旅的描述,勾勒出了从生态断裂到生态平衡的恢复的过程。三兄弟获得圣水的方式分别是偷盗、贿赂和诚挚,所隐喻的是人从自然中获得财富的不同方式,及由此形成的人与自然的不同关系。当格鲁克提出哥哥们的圣水也来自教堂时,“金河王”回复道:“很有可能……但是,拒绝向那些疲惫与生命垂危的人施救的水,即使得到天堂中圣徒的祝福,它也是不神圣的。而那些承载于仁慈的器皿中的水,即使受到尸体的污染,也是神圣的。”“圣水”的意义也就类似于上文分析的“小花”,它的价值不在于它本身是什么或者它表现为什么样的形态,而是它所带来的审美沉思。如何取得的“圣水”,或者“圣水”是否干净也不是最重要的,重要的是“圣水”获得过程中人与自然、人与人的关系。
罗斯金及其《金河王》对自然造物之美的沉思和欣赏,最终针对的主要是资本主义工业化机器大生产造成人的劳动机械化的弊端,这种机械化或机械性,不仅使人在机器劳动中丧失了生命活力和人性的完整性,同时也压抑了自然造物所固有之美和生命活力;而在非机械性的艺术创作、手工艺劳动中,人性则是相对完整、和谐的,并且自然造物的生命活力也能得到展现。罗斯金在讨论19世纪的艺术状况时,分析了工厂中机械生产与传统手工艺生产的本质区别:非智力的和智性的、精准复刻的和有细微偏差的、死气沉沉的和有活力的。对此有学者分析指出:“(《金河王》)故事中的自然具有人的形象和性格,生机勃勃,与人类的喜怒哀乐息息相通;同时,故事还表达了回归自然、还人性以本真的思想。”自然与人的情感的紧密相连,强调了人性的有机性与活力的真正意义。通篇来看,《金河王》提出的救赎之道,其实就是追寻人性的本真“美”,在这个过程中同时也能够发现、感知到自然造物之美,人和自然的生命活力同时得到展现。罗斯金在1860年前后出版的《给后来者言》和《艺术的政治经济学》中,理论性的语言对此有更直接的表达,强调生命与人性是人类社会的本质,而不是片面地追求开拓、发现与占有,而《金河王》则以隐喻性方式表达了这种思想。
总之,如果说资本主义工业化所造成的对自然环境的污染还是一种相对表层的现象的话,那么,工业化机器劳动所造成的人与自然的对立,人性的割裂、异化以及对人和自然造物本真之美的遮蔽、固有生命活力的压抑等,则是深层问题——这是引领当时工艺美术运动的罗斯金相关思想的出发点之一。
四
善的隐喻:对资本主义生产方式造成的伦理和经济问题的反思
除了资本主义工业化所造成的人与自然的冲突,资本主义生产方式同时还造成了人与人之间的社会冲突,并对传统宗教伦理等形成冲击乃至瓦解。马克斯·韦伯揭示了新教伦理精神对资本主义产生、发展的推动作用,同时也强调了发展、壮大起来的资本主义对宗教伦理等精神文化的冲击——这也是罗斯金关注的重要问题。罗斯金艺术美学批评具有较强的道德伦理色彩,并且较为关注艺术活动中的经济问题等,而只有置于资本主义发展史中,才能理解罗斯金艺术美学思想的这种特点和意义,也才能理解《金河王》以隐喻方式表达出的相关思想主题。19世纪以英国为代表的资本主义工业化进程,确实代表着人类文明历史“进步”的方向,但同时也存在对抗性和历史局限性。珍妮弗·布鲁默(Jennifer Bloomer)指出:“正是罗斯金对进步(progress)这一概念的明显不信任,使他成为一位思想家。”面对各种新的问题,究竟应该以工业与技术的进步为主,还是要重视对自然与真、善、美的追求?《金河王》对自然之美、生态之和谐、人性之纯真的赞扬,似乎直接回应了这个问题。
罗斯金对自然造物之美的讨论,还涉及自然、生命与财富之间的关系问题。其《给后来者言》有一句广为引用的名言:“除了生命,没有财富”(There is no Wealth but Life)——罗斯金对此解释道:“生命,包括所有爱与欢乐和赞美的力量。那些养育了众多最具高尚和幸福的人的国家,是最富有的国家;那个能在最大限度地完善自身生命能力之余,且还能通过自己的财富对他人的生命产生广泛有益影响的人,是最富有的人。”这种财富观在《金河王》中也有隐喻性的表达。在故事的开篇两段文字中,罗斯金以极为优美、生动的文字语言描述了理想中的“宝藏谷”(后被比喻为花园):“山的四面都被陡峭的岩石包围着,山峰高耸入云,常年积雪,一些山洪从那里源源不断地倾泻而下。其中一条瀑布向西面落下,落在一个很高的峭壁上,当阳光洒到其他位置,下面显得一片漆黑的时候,太阳的光辉仍然充分照耀着这条瀑布,闪耀着金光,所以这条河被附近的人称为金河。”描绘的这种场景,正是未受工业化污染的自然,只有这样的自然山谷才能够滋养出“财富”丰饶的金河,也只有在自然中孕育出的金河才能够带来真正的财富。《金河王》开头和结尾对两条“金河”有不同的描述:the Golden River和a River of Golden,在整个文本中,前一个词出现的次数较多,更倾向于突出“金子”,后一个词出现于结尾,更侧重于“河流”,两者的差异在于:前者与人的逐利行为有关,而后者则突出了遵从自然之规律所能获得的源源不断的财富。罗斯金试图以此让人们关注财富与自然、生命之间的这种本质联系,而不是将财富仅视为对自然资源与金钱的掠夺,矛头所指就是资本主义生产方式及其财富状况。因此,也只有结合资本主义的现实状况和弊端,才能理解罗斯金的自然观、财富观、生命观以及美学观。
△《给后来者言》
具体地看,罗斯金在讨论艺术美学问题时,还特别关注与之相关的经济问题等。他曾出版《艺术的政治经济学》(Political Economy of Art,1857)一书,在《给后来者言》中对当时流行的政治经济学进行了批判,即反对将价值定位为“交换”;而《金河王》关于兄弟三人对宝藏谷的不同管理及其造成的结果的叙述,也暗含着对价值或财富的重新定义。在施瓦茨和汉斯的统治下,“他们杀死了所有不为自己的食物付钱的动物。因为啄食果物,他们射杀了乌鸫;唯恐卷入牛群,他们杀死了刺猬……他们不给仆人工钱,直到仆人不肯再工作,然后与他们争吵,以此不付工钱把他们赶出门”。而当格鲁克在“金河王”的帮助下再次“复活”宝藏谷后,“从此以后,穷人再也没有被赶出过他的家门,谷仓里堆满了粮食,房子里堆满了珠宝”。通过对比,前者其实是将“有用”作为价值所在,后者认为品性“善良”才是真正的价值。这与罗斯金在《给后来者言》中的定义相近:“真正有价值或有用的东西,是能够以其全部力量通向生命的东西。它越不能带来生命,或者它的力量被破坏,它的价值就越小;它越远离生命,它就越没有价值或越有害。”一种东西具有价值,不在其有用或人对其占有,而在其本身及其生命活力——用马克思的话来说,就是自然物和人造物的价值,不在其被占有的“交换价值”,而在其本身所固有的“使用价值”。
《金河王》还表达了对资本的直接的批判。对宝藏谷及其当中发生的事项的描写,使我们很容易联想到柏拉图的理想国;罗斯金晚年创设的“圣·乔治工会”(the Guild of St.George),也使我们联想到稍早于他的罗伯特·欧文改造工厂的社会主义实验,可察觉其对资本的警惕。1872年5月1日,罗斯金在写给友人的信中描述道:“在圣·乔治公司中,公司的成员无论身在何处,仍然从事各自的事业,但他们需要将所拥有,或者所赚取的十分之一财富用于在英国购买土地,并要以手工进行耕作……其次,结合手工体力劳动,以及劳动的意义,进一步对他们自身和他人进行思想性的劳动教育。这并不是让他们成为修道士或修女,而是学习并传授美的艺术(fine arts),以及生活的甜蜜秩序和服从。”财富的运用不是为了获得物质资料,而是为了让自己能够更好、更完善地将自身的力量与精神结合,并在结合手工体力劳动的“思想性的劳动教育”中获得综合、全面的发展——这正与马克思在劳动中探讨人的全面发展的思路相近。在《金河王》中,罗斯金还对广义上的金匠(即资本家)提出了批评:“格鲁克没有足够的钱,只好再次去给金匠打工。每天的工作非常辛苦,却只有微薄的收入。直到一两个月后,格鲁克实在承受不住了,决定去金河那里碰碰运气。”“宝藏谷”这种状况,所喻指的就是资本主义城市中的劳动状况,其机械化的机器方式冲击了传统手工体力劳动方式,其资本主义私有化的方式剥削着劳动者。
《金河王》“善”的隐喻,体现了罗斯金艺术美学批评对道理伦理价值的重视。兰道在分析罗斯金有关美与善的关系的观点时指出:“‘美’要么是表现在事物上的外在迹象,要么是物质中象征神圣的属性,要么是使人愉悦,要么是对其职责和功能的完美履行。”在罗斯金那里,美与善是统一的。阿瑟·本森(Arthur Benson)指出:“罗斯金一生贯彻的箴言:人,要善。”“善”的确可以宏观概括罗斯金所追寻的理念,不过在他的批评思想中,“善”不仅只是一般伦理学意义上的概念,更是一种更具广泛性和包容性的价值理念,表现为对“至善”(highest good)的追求。不同于柏拉图或康德对该问题讨论的出发点与目的,罗斯金重视的是如何能够通过“善”来弥合工业化社会现实当中的各种割裂问题,解决传统的断裂带来的种种社会弊病。《金河王》无疑同样也表现出这种倾向,我们前面讨论自然与人性问题时对此已有分析。
综上所述,《金河王》展现了从自然到对自然的审美,再到对自然的道德建构的思路;从发现自然到关注美,罗斯金强调的是真实的自然与感知自然的审美,进而对艺术审美活动进行道德思考:自然之隐喻,体现了罗斯金对自然造物的推崇和欣赏;在美之隐喻中,罗斯金重视的是对“美”的沉思,以及由此产生的道德感知,《金河王》的结尾(包括被删减过的结尾)就充分体现了对“善”的追求——这就构成了一条相对完整的辨析艺术的路径:自然/真实—美/诚挚—善(劝诫或目的)——只有充分结合资本主义工业化发展的现实进程,才能揭示这种思想的意义。一个多世纪之后,罗斯金曾揭示的资本主义工业化所造成的种种问题更趋严峻:全球环境污染和生态危机更趋严重,劳动者和自然造物的生命活力在资本的操控下依然乃至更不被重视,割裂于人的生命活力、道德尊严、人性价值的拜金主义财富观依然甚至更为盛行—面对这种当代更趋严峻的现实状况,再简单地遵循康德式的狭窄、单一路径,美学将很难再发挥自身应有的批判、反思和建设性作用。重新发现并回到罗斯金,超越美学学科过度专业化的狭隘性,不再局限于美学表述的理论性方式而重新发现并揭示罗斯金童话作品《金河王》具体而深广的美学意蕴,对于推动美学范式当代转型等具有一定当代意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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