凤凰来仪，山河复魅
——《凤与中华祥瑞美学》序言
王庆卫和李岚两位教授合作，写了一本很有深意，又很好看的书，嘱我写几句评论。中国人都知道凤凰，关于凤凰的地名、传说、诗句、图像也随处可见。但是，人们对凤凰的知识常常是碎片化的。这本书对这些处于碎片状态的知识进行整理，能给人以关于凤凰的完整系统的知识，使我们从中获益。不仅如此，这本书还把凤凰的故事引入到现代学术语境中，从多方面进行探讨。这也启发我不少思考。谢谢庆卫，给我留这块地方，发表一些想法。
羽人饲凤
我小时候生活在长江边上的小城江苏扬州，就是那个李白曾在庆卫住的武汉送孟浩然所要去的地方。烟花三月，一叶孤舟，在黄鹤楼下消失，飘到他所向往的远方。扬州城的北郊有一个地方，名字叫凤凰桥。李孟的时代还是南郊。后来，城随江流变动而南移，那个地方才在明清时代变成了北郊。由于这个地名，我对凤凰桥一直有着美好的想象。问家里的大人，那里有什么好看的，大人说没有，就是一个名字而已。后来终于去了这个地方，的确很失望，是一个杂乱的城乡结合部，没有什么可观的。街边小饭店里的羊肉汤倒有一点名气，与凤凰扯不上。真是糟蹋了这个名字。我追问过这里的得名之由，当地人也都语焉不详。再后来，我去过全国很多地方，发现以凤凰为名的地点不计其数，有凤凰台、凤凰楼、凤凰村、凤凰坡、凤凰城，这些地方的名称这么好听，并不都能名符其实。名称留给人们一个梦，真的去了这些地方，梦就醒了。这也许与近代以来中国乡村的衰败有关。被动地打开大门，战乱和战争，过于功利性的大拆大建，传统的美丢了，现代的美没有建立起来，这一切都不堪回首。然而，名称仍然是财富，有凤凰之名，就能给人以想象，梦虽然醒了，提供梦境的地方仍在。读了这本书，知道这些地方的得名之由，大都与有人曾宣称在这里看到凤凰，而这凤凰在这里现身成为重要的历史事件有关。
战国时期镂空凤纹铜镜
既然在古代，有那么多人说见过凤凰，并且郑重地纪念这些与凤凰的相见。那么，我们的第一个问题是：世上究竟有没有凤凰？这似乎不是一个问题，但恰恰是一个问题。那么多人看到过凤凰，难道凤凰还不存在吗？那样隆重纪念有人看到凤凰，凤凰还可能存在吗？当人们反复说，存在着某种东西，也许正是说明，这个东西并不存在。人们无须证明存在着鸡，并隆重举行某次看到鸡的周年纪念。当然，看到鸡鸭这些家禽的事太平常了，不值得纪念。看到一些奇鸟，如看到孔雀、仙鹤、斑雉，各种漂亮的鸟，仍能产生特别的兴奋感。唐太宗看到奇鸟，就曾传唤阎立本将鸟画下来，以后可经常看，但是，他不会隆重纪念这次鸟的现身。凤凰就不同了，不是奇鸟，而是神鸟。凤凰不是某一种具体的鸟，是多种鸟的综合，又超越了所有具体的鸟。
第二个问题：凤凰美不美？这似乎又是一个不合适的问题。我们只是听说有人看到了，并没有真的看到，那么，怎么判断凤凰之美呢？然而，谈到凤凰时，就不能这样提问。凤凰代表着鸟的最高的美。最美的鸟应该是什么样子？就应该是凤凰那个样子。所有神话的形象，都存在于想象之中，只有通过文学艺术，才能使它们具象化。如果一位画家所画的凤凰不美的话，那必定是这位画家没有画好。最好的画家所画的最好的凤凰，也不能穷尽凤凰的美。
第三个问题：中国人什么时候出现凤凰崇拜？这可能要追溯到中华文明起源时。许多新石器时代的遗存中，就有着凤凰形象。太阳是金乌的化身，这也许是凤凰的一个来源。从少昊的子孙到商人的先祖，都与鸟有关。书中列举了许多这方面的考古证据和文字的记录，说明了悠久的凤凰史。凤凰成了“美”的化身。我曾经对关于“美”字起源的“羊大为美”说和“羊人为美”说都表示怀疑，甲骨文是商人的文字，“美”不会与羽饰一点关系都没有。当然，图腾存在于母系氏族社会，后来进入文明社会，图腾意味就变形升华了。
双鸟朝阳纹象牙碟形器
在中国，凤凰成为一种祥瑞，成为政治生态美好的标志。这大抵是来源于“凤鸣岐山”故事的巨大影响。“凤鸣岐山”预示着在中华文化史上具有重大意义的周王朝的兴起。鸟类是这样的动物，生态良好，水草丰茂处，就群集而来。一个地方的生态治理良好，大雁、天鹅、燕子、仙鹤，就会从很远的地方飞来，在这里繁衍生息。凤凰是神鸟，所择之地，要有良好的政治生态。这也符合古代人天人合一的思维特点，符合儒家用则行，弃则藏的立身原则。凤凰成为上天对政治清明的嘉许，成为政治晴雨表。于是，有人看到凤凰，就是一件具有政治意义的大事，要报告给皇帝。再进一步，凤凰也会由于政治的需要而出现，各地频繁出现凤凰，搞活动庆祝凤凰的降临，将地方用凤凰来命名，都有这方面的原因。
在书中，作者说，西方人等待戈多，中国人等待凤凰，这个对比很有意思。戈多是现代文学家的发明，有其寓意。戈多好像是神，又好像不是。等待的人无所事事，百无聊赖，像是生活在囚笼之中。中国人的凤凰则不同，一旦出现人们就欢欣鼓舞，认为有喜事降临。尽管常常被愚弄，但也乐此不疲。凤凰的出现，可能与西方圣母显灵事件有可比之处。在欧洲历史上，从中世纪到现代，常有圣母显灵事件出现，历史上有记载，当地成为游览地，隆重地举行显灵周年纪念。但实际上，圣母显灵的事件的发生，也常常是迎合了教会在当时的某种需要。
清代蓝色缠枝莲凤纹妆花缎匹料
关于凤凰的性别问题，似乎也可以讨论一番。当人们说龙飞凤舞，龙凤呈祥时，似乎凤是一个女性的神，与作为男性神的龙相对。在皇宫装饰中出现龙凤图案时，则寓指帝后。民间许多女性，也喜欢用凤起名字。然而，当《论语》中楚狂接舆呼叫“凤兮，凤兮”时，司马相如写求“凰”之“凤”时，凤又成为男性的象征，那么，我们用“他”还是“她”来代指凤呢？也许，不管是男性还是女性，凤都是美与爱的象征。是不是在商代，凤曾经是恐怖的象征？我对此有一点怀疑。总体说来，凤在中华大地上，是“美”与“爱”的象征。与龙相对的凤，是与“力”相对的“美”；与“凰”相对的“凤”，是以“美”来求“爱”。
书中最后还提到一个我所关心的与国际接轨的问题。外国也有凤凰。Phoenix（凤凰）在西方神话中也存在，也同样古老，在埃及和希腊神话中都有。在郭沫若的《凤凰涅槃》诗中，用凤凰喻指中华文明，又借用了西方神话中phoenix在火中再生的故事，展现出“五四”时代对古老的中华文明获得新生的期许。现在，用凤凰翻译phoenix和将凤凰翻译成phoenix，都已经被普遍接受。这是一个很好的文化接轨。相比之下，把龙译成dragon所产生的误读就要多得多。
清代凤凰
最后，我们再次回到这个问题，世上有没有凤凰？对这个问题，可以用马克思的话说，我们不能想象真实的凤凰，但我们能够真实地想象凤凰。凤凰已经成为一个中华民族的符号。如果说，龙是力，那么，凤是美。这是美的符号。在中华大地上，如果我们能真实地想象凤凰，这块地方就有了美。
推荐大家读这本书。凤凰的故事很重要，如果说，中华民族是龙的传人的话，中华大地是凤的家园。现代的科学致力于对神话去魅；而美丽的神话，则会给大地披上光与色，使山河复魅。
湖北省文艺评论家协会理事、
华中师范大学文学院教授王庆卫
和湖北第二师范学院文学院副教授李岚
共著《凤与中华祥瑞美学》一书
此书为“中华凤文化研究书系”之一
融汇了凤文化的
美学研究、文化思考和历史探讨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