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雨璇 | 将“速度”引入新媒体艺术研究——以影像艺术中的速度问题为例

文摘   2024-07-12 18:10   北京  

将“速度”引入新媒体艺术研究

——以影像艺术中的速度问题为例

黄雨璇

上海大学文学院

本文载于《外国美学》40辑

江苏凤凰教育出版社 2024

“速度”的概念在物理学中是指物体运动的快慢,其计算公式为v=Δx/Δt,即速度等于位移除以时间。由此可知,“速度”与时间紧密相关。在加速社会的背景下,“速度”正逐渐跳出物理学领域,以时间社会学和文化研究的关键概念身份出场,相关研究与理论越加丰富。对此,仍需提出的问题是: 现有关于艺术与速度的研究足以解释新媒体时代艺术领域的速度变化现象了吗?影像艺术与时间之间的密切、复杂联系,使得影像艺术在艺术与速度问题的研究中占据重要位置。因此,从影像艺术中的速度问题切入,有助于对上述问题做出回答。

一方面,文学理论中对书面文学叙事速度的分析不能涵盖和适用于影像艺术中的速度分析。热拉尔·热奈特(Gérar Genette)在《新叙事话语》(Nouveau disours du recit,1983)中明确指出: “与电影甚至音乐相反,规定阅读的‘正常’速度是根本不可能的。”赵炎秋教授也指出,文学叙事速度的快慢不同于电影中的快镜头与慢镜头,并非真正加快或放慢了行为动作的速度,而是一种叙述上的省略跳跃或铺陈联想。另一方面,以保罗·维利里奥(Paul Virilio)的竞速美学为代表的加速理论对艺术内部的速度,即内在于艺术作品的动作行为的快慢,未予以充分关注。在对速度与艺术的分析中,维利里奥始终将视线聚焦于现代艺术,其所讨论的速度侧重于技术的加速,这一技术的加速作为生活经验与技术基础的存在与艺术相互作用。因而,在新媒体时代凸显出的艺术内部速度变化为其所忽视。在已有艺术与速度研究的基础上,需要继续思考的是: 新媒体时代,艺术中的速度与此前有何不同? 在追求“加速”之外,对“慢速”的倡导如何得以兴起? 进一步而言,如何深入理解艺术中的速度变化以及速度美学从追求加速到倡导慢速的发展历程? 这些现象又关乎哪些不容忽视的问题?

媒介技术发展下的影像艺术加速史

“影像艺术”一词的涵义在实际使用中较为繁杂。其最初所指为静态摄影,后又指称实验电影和录像艺术等动态视频艺术,数字技术的发展则使得新媒体艺术也被纳入其中。概括而言,狭义上的影像艺术特指“录像艺术”(video art),广义上的影像艺术(image art)则包含静态影像艺术与动态影像艺术,如瓦尔特.本雅明(Walter Benjamin)在《机械复制时代的艺术》(Das Kunstwerk im Zeitalter seiner technischen Reproduzierbarkeit,1935)一文中将摄影和电影作为以机械复制技术为基础的影像艺术,约翰·伯格(John Berger)则认为“影像是重造或复制的景观。……每一影像都体现一种观看方法”。结合以上理解以及“影像”在数字时代的发展,本文将影像艺术界定为涵盖摄影、电影、电视、录像及其融合数字技术后的诸多表现形态在内的艺术类型。影像艺术的本质是时间的艺术,借助影像,艺术家和观众们得以记录、改变、转化、浓缩、展开和颠倒时间流。

艺术理论家、哲学家毛里奇奥·拉扎拉托(Maurizio Lazzarato)认为,影像对艺术史的最基本贡献便是能够探索时间经验和持续时间的复杂性。而在这一过程中,影像艺术“最为重要也是唯一的独特能力是其通过调节时间,聚合或扩大、凝固或延长我们对时间的感知”,即影像艺术的独特之处之一在于其能对影像时间的速度进行调节。
从技术基础出发,影像艺术的速度主要包括快门速度(shutter speed)、帧速率(frame rate)以及叙事速度(narrative speed)三个方面。其中帧速率又包括拍摄帧速率和播放帧速率两方面。在媒介技术的不断革新下,影像艺术创作与观看中的各种速度不断变化、丰富。但总体来看,从其诞生到进入新媒体时代,影像艺术的发展史亦是一部加速史。

(一)快门速度的加速

摄影艺术是影像艺术的最初形式。数字时代之前,得到一张静态影像必须经过曝光这一过程。曝光时间越短,即快门速度越快,成像也就越快。快门速度不仅影响摄影的成像时间,还影响影像的亮度与清晰度。对更短的曝光时间即更快的快门速度的追求,在很大程度上推动了影像技术与影像艺术的发展。 

19世纪20年代,现存最早的照片《窗外》(见图1)由法国人尼埃普斯(Joseph Nicéphore Nièpce)使用“日光蚀刻法”拍摄,曝光时间长达八个多小时,且得到的图像十分模糊。1837年,“摄影之父”路易·达盖尔(Louis Daguerre)使用“银版摄影法”拍摄了照片《工作室一角》(见图2),曝光时间缩短到三十分钟以内,照片也更加清晰。1851年,阿切尔(Fredrick Scott Archer)发明的“火棉胶摄影法”(又称“湿版摄影法”)则将曝光时间缩短到15秒至1分钟。1871年,英国医生马多克斯(Richard Leach Maddox)在《英国摄影》杂志上介绍了溴化银乳剂的制法,使得曝光时间缩短到1/25—1/10秒。1851年,亨利·塔尔博特(HenryTalbot)第一次完成高速摄影,获得了清晰的物体瞬间形象,此时的快门速度已经达到了1/2000秒。1884年,胶片的发明奠定了未来近一百二十年摄影底片发展的基础,后柯达相机、徕卡相机等发明使得相机逐渐轻便化,快门也从手动快门发展为机械快门,拍照的速度和灵活性得到不断提高。

图1《窗外》,乔瑟夫·尼舍弗朗·尼埃普斯摄影,1826年              

图2《工作室一角》,路易·达盖尔摄影,1837年

然而,直到1982年,法国摄影师阿道夫·欧仁·迪斯德里(Adolphe Eugène Disdéri)仍然认为要继续加快速度,以获得即时性。数码相机的诞生则实现了迪斯德利所追求的即时性。1975年,斯蒂芬·杰·塞尚(Steven J. Sasson)依据电荷耦合器件(CCD)图像传感器技术,成功制造出世界上第一台数码相机。采用CCD的数码相机利用光学电控影像表面的电荷积累时间来操纵快门,实现了相机快门由机械快门向电子快门的发展。如今,与机械快门大多为1/4000秒或1/8000秒的速度相比,电子快门的最高速度可达1/16000秒或1/32000秒。

(二)帧速率的加速

人类“视觉暂留”(又称“余晖效应”)的生理现象,与摄影机、胶片等技术的发明一起,为动态影像的诞生提供了必备条件。美国发明家托马斯·爱迪生(Thomas Edison)认为,每秒钟连续46格(数字时代称为“帧”)及以上的画面就会被人眼判定为是“运动的”。而这“每秒钟连续46格及以上的画面”则在快门速度之外为动态影像引入了另一种速度,即“帧速率”。因帧速率存在于录制与播放双过程,故又分为“拍摄帧速率”与“播放帧速率”。

1891年,爱迪生发明“活动电影视镜”,其播放帧速率为46fps。1895年,法国卢米埃尔兄弟研制的“活动电影机”以16fps的帧速率拍摄影片,通过三片式叶子板使播放帧速率达到48fps以上以解决频闪问题。默片时期,电影的拍摄帧速率从16fps到24fps都存在; 有声电影诞生后,为保证音轨的保真度,影片拍摄帧速率标准化为较高的24fps。电视的发明则使得影像的帧速率进一步提高。一开始,为避免电流和电视信号在不同频率下产生干扰杂讯,NTSC系统采用的是30fps的拍摄帧速率和60fps的播放帧速率。PAL系统则因其交流电频率为50Hz,而采用25fps的拍摄帧速率和50fps的播放帧速率。彩色电视发明后,为了兼容黑白电视,以及避免色彩信号与音频信号的相互干扰,NTSC系统下的拍摄帧速率和播放帧速率调整为29.97fps和59.94fps。

新媒体时代,数字技术的诞生与发展,使得动态影像艺术的影像生成、后期编辑、传播与观看各环节开始数字化,影像艺术的拍摄帧速率与播放帧速率的上限也得到极大提高。首先是拍摄帧速率的提高。20世纪70年代末,电影界开始使用数码摄影机拍摄电影。在拍摄帧速率上,一般的数码摄像机帧速率多提供24fps、25fps、30fps、50fps、60fps等可供选择,最高可达100fps。而高速摄像机的帧速率一般为1000fps—10000fps,有些军方专用高速摄像机甚至可达到1000000fps—10000000fps。随着影像拍摄、传输和播放过程的数字化极大解决了此前因经济和技术而无法大范围使用高帧率的困境,越来越多的影像艺术采用高帧率进行拍摄,如彼得.杰克逊(Peter Jackson)采用40fps拍摄电影《霍比特人》(The Hobbit,2011—2014),李安采用120fps拍摄《比利·林恩的中场战事》(2016)。其次是播放帧速率的提高。一方面,影像后期编辑的数字化使得影像创作者对播放帧速率的改变更加方便、准确、自由、迅捷。数字时代,电影的剪辑不再需要在胶片上进行,影像的后期编辑实现数字化。由此,与胶片时代的抽帧容易、补帧困难的现象相比,补帧在数字时代也变得十分轻易。另一方面,影像播放的数字化也使得受众的影像观看更加个性化、自主化。随着数码播放设备以及网络的普及,观众通过数码设备或在线或离线观看影像艺术越来越普遍。而在诸多在线影像播放网站或影像播放软件中,“倍速播放”成为一个常见的功能,观众可通过这一功能选择加快或减慢视频播放帧速率,其原理实际上就是抽帧或补帧。当然,观众大多极少使用慢速播放而多使用快速播放,即观众更习惯加快影像艺术的播放帧速率。

(三)叙事速度的加速

热奈特将小说的叙事速度理解为“由故事时距和叙事长度的关系测定:每小时等于多少页”。借鉴热奈特的认识,可将影像艺术的叙事速度理解为由故事时距和播放时间长度测定,即单位播放时间内所叙述的故事的时间跨度为多长。

在摄影艺术中,由于摄影技术进步过程中曝光时间逐渐缩短,所以早期存在一个故事时距不断缩短的过程。假设观看静止图像的时间不变,那么这就是一个叙事速度不断放慢的过程。然而,这并非影像艺术叙事速度变化的主要发展趋势,通过对动态影像艺术的分析便可认识到这一点。一方面,快动作摄影、延时摄影与倍速播放都可在故事时距不变的情况下,通过缩短播放时间来加快叙事速度。此外,正如上文所提到的,与胶片时代影像播放时间之于观众来讲固定不变相比,录像带、光盘在电视上播放时的“快进”功能、数字时代网络视频播放器的“倍速播放”“点击跳跃”“只看……”选项,交互式录像艺术与电子游戏等都使得观众在影像艺术的播放时间上拥有了自主权,得以自由地缩短其所观看的影像艺术的播放时间,从而加快影像艺术的叙事速度。另一方面,也是最主要的原因,数字技术直接生成影像则可使故事时距的上限急剧扩大。数字时代之前,影像艺术中的图像是对现实存在物的再现,因而不管故事时距多长,都不可能表现已消逝之物或肉眼无法直观之物。但数字时代,图像可由数字技术直接生成,影像作者便可充分发挥其想象力,对史前及未来的物体进行创造。数字时代影像艺术中的故事时距长度由此无限延长,在有限的播放时间下,影像艺术的叙事速度也就加快了。

现代性视域下的竞速美学与慢速美学

一个世纪以来的时间轴上,现代性发展与科学技术进步的相互推动,使得社会呈现出必然的加速趋势。“艺术是这场百年‘加速’运动的见证者与参与者,在自律与他律的双重作用下,艺术对速度与时间开创了从支持、声援、反思、对抗到接纳、顺应与创新的一系列活动。”作为一种时间艺术的影像艺术,其从对加速的追求到反思加速、倡导慢速,在体现了现代性自反性的同时,也实现了对速度的充分探索与思考。

(一)竞速美学的兴起与反思

从摄影法的改进到从光学信号到电学信号再到数字信号的发展, 影像艺术中快门速度、帧速率、叙事速度三方面的加速实际上都以技术加速为其基础。作为现代性重组日常生活进程中的关键因素,技术的加速瓦解了前工业时代中心与边缘、远与近之间的差异,使得短暂与即时性得以战胜并消除空间的僵硬。实际上,整个20世纪的文化评论家都把高度的现代性与快速变化和强烈冲击联系在一起。彼特·康纳德(Peter Conard)和罗萨都曾明确指出,现代性就是时间的加速。

这一竞速学的逻辑不仅存在于交通与工业之中,亦体现在艺术领域。意大利未来主义文化运动或可视为最早的突出代表。1909年,未来主义的代表人物马里内蒂(Filippo Tomaso Marinetti)发表《未来主义宣言》(“Gründungsmanifest des Futurismus”)一文,对“速度之美”大力赞叹,并主张文学应对此进行描写。此后,诸多未来主义画家也狂热追求在静止的画布上呈现出速度带来的动态感。这一通过艺术对加速经验进行表达的追求,亦推动了未来主义者对艺术创新以及推动艺术史加速发展的热忱。如马里内蒂认为,现代工业文化的迅速发展需要一种新型的、电报式的直接语言,因此必须对传统文学语言进行改革,取消形容词、副词、类比、标点符号等,以尽可能地表达生活的连续性、灵活性、动态感,而拒绝停顿与中介。画家贾科莫·巴拉(Giacomo Balla)则认为文艺复兴的透视系统已经不再能够捕捉现代速度,从而尝试通过将一系列前后连接的单独时刻叠印在同一幅画布上,以展现运动的过程与速度,如其画作《拴着皮带的狗的动势》(Dynamism of a Dog on a Leash,1912)(图3)以及马塞尔·杜尚(Marcel Duchamp)的《下楼梯的裸女》(Nude Descending a Staircase,1912)(图4)等。

竞速美学亦存在于对影像艺术的认识与追求中。一方面,摄影师们努力在静态相机下捕捉动态感。如未来主义摄影的先驱安东·朱利奥·布拉加利亚(Anton Giulio Bragaglia)发明动态摄影(photodynamism), 即慢门摄影。

图3贾科莫·巴拉:《拴着皮带的狗的动势》,1912年,奥尔布赖特·诺克斯艺术馆

图4马塞尔·杜尚:《下楼梯的裸女: 第二号》,1912年,费城艺术博物馆
前文提到,快门速度越快,曝光时间越短,图片越清晰。在使用慢门摄影拍摄运动的物体时,因曝光时间较长,物体运动的轨迹就会在底片上留下光轨影像,照片也因而体现出一种运动感。如其摄影作品《老板的手势》(Un Gesto Del Capo,1911)(图5)、《打字员》(Dattilografa,1915)(图6)等。另一方面,在试图突破静止影像的局限以表达速度经验的同时,技术的革新与发展也使得艺术作品内部速度的加速成为影像艺术速度变化的主要倾向。摄影中对快门速度加速的追求是为了对关键时刻进行捕捉。如20世纪街头摄影大师亨利·卡蒂埃布雷松(Henri Cartier-Bresson)在其英文版作品集《决定性时刻》(The Decisive Moment,1952)前言中总结道: “对我来说,摄影就是在一瞬间对事件的意义的同时识别,以及对给予事件适当表达的形式的精确组织。”其对摄影的认识突出了摄影之于人眼而言的速度优势,对“同时”的强调则是其追求快速的体现。显然,对于此时的布雷松来说,快门速度的加速尤为重要。动态影像中帧速率加速的追求则往往为影像艺术的“真实感”所驱动。道格拉斯·特鲁布姆(Douglas Trumbull)曾对播放帧速率进行实验,结果表明:在观看传统24fps的电影时,人的潜意识仍然会认为影像存在着闪烁,从而使得影片的保真度降低,观众所受到的情感冲击也随之被削弱。正是由此出发,彼得·杰克逊采用48fps的帧速率拍摄《霍比特人》系列电影。他谈道: “ 90多年来,我们一直采用24fps来拍摄和放映电影,不是因为它最好,而是因为它最便宜。采用48fps拍摄和放映的好处是,看起来画面上的速度还是正常的,但画面的流畅度和动作清晰度都极大增强了……它会让电影看起来更逼真,观看起来也更轻松,尤其是在3D电影方面。”

 图5《老板的手势》,安东·朱利奥·布拉加利亚摄影,1911年                       

图6《打字员》,安东·朱利奥·布拉加利亚摄影,1911年

然而,在多数摄影师们顺应着技术的加速与社会的加速,在影像艺术中追求速度的加快的同时,越来越多的哲学家、思想家、社会学家开始对作为其基础的技术加速与社会加速带来的危机进行反思,认为加速导致了对感知经验的重构、对记忆和身份的抹除,以及对人类本质的逃避。如维利里奥在梅洛·庞蒂(Maurice Merleau-ponty)的影响下,从知觉现象学的方法出发,反思技术加速取消了现象事件的感知延迟性,使得感知主体无法与感知对象建立深层、稳固的联系,绵延的知觉经验为消失的感知经验所取代,从而实现了对人类感知经验的重构。再如米兰·昆德拉(Milan Kundera)在《小说的艺术》(L'artdu roman,1986)中认为,“快”生活会造成个人生活、社会生活甚至民族历史的“简化”与“遗忘”。哈特穆特·罗萨则先是指出加速会导致身份定位的萎缩与动态化,从而产生一种“情境化的身份确定”,其后又进一步认为新的社会加速导致了人的全面异化。

影像艺术的加速性质也成为思想家们反思的对象。电影的诞生利用了人体“视觉暂留”的生理现象,从而使得静止的图像开始活动起来,每一帧画格于此过程中快速变化。在“竞速学”理论的观照之下,维利里奥认为,电影作为一种“视觉义肢”,在将观众拉入其中,使其看到那些因运动速度过快或过慢而导致肉眼无法察觉的运动,造成观赏者的知觉经验重构与知觉扩延的同时,也使观赏者的行为变成一种自动化的过程,而陷入无反思的余地。韩炳哲则以“影片拍摄式”的时代来形容当下匆忙的时代,将“影片拍摄式”解读为“让现实瓦解成相互间快速接替发生的诸多画面”。在此之中,事件、信息和画面的密集化呈现出一种加速序列。“飞快的序列切换不容许有什么凝思状逗留。那些转瞬即逝、目不暇接的画面,无法持久地约束注意力。”时间在加速的影像艺术中崩塌成单纯的现时交替,立足于时间持续的真理与知识被淡化,时间因而失去其芬芳。

(二)慢速美学与慢速影像艺术实践

正如对加速的追求最初伴随现代性的发展而出现,对加速的反思与对慢速的倡导则是现代性自反性的体现。波德莱尔(Charles Pierre Baudelaire)的经典名句“现代性就是过渡、短暂、偶然,就是艺术的一半,另一半是永恒和不变”,即为现代性自反性的最好注脚。

作为对现代性加速时间体系的反抗,“慢速”的价值最初得以被发掘,源于19世纪80年代末发生于意大利的“慢食运动”(Slowfood Movement)。此运动的本意在于以“慢”制“快”,与快餐文化和消费文化相对抗,但其掀起的“慢速/减速”思潮却迅速传播至社会各领域,社会对“慢速/减速”的呼声越来越大。日常生活领域的“慢速”,作为一种另类的价值观逐渐成为都市人应对生存压力的新方式。“慢速美学”也因此应运而生。昆德拉在其小说《慢》(Lalenteur,1995)中即推崇一种“慢”的价值,反思现代工业社会给人造成的“过去”与“未来”的断裂感。德国美学思想家卢茨·科普尼克(Lutz Koepnick)在其著作《慢下来:走向当代美学》(On slowness: Toward an Aesthetic of the Contemporary,2014)中倡导一种“慢速美学”,认为“只有通过审慎的阅读—慢速的阅读、慢速的观看和慢速的倾听,对任何细节一丝不苟聚精会神,我们才可以避免草率的论断—我们才能发现这些作品其实基于更广阔的背景,即在一个真正的当代模式下,丰富了我们对走向一个不断加速的当下的思考”。

回顾影像艺术的发展史,不难发现诸多有意识“慢下来”的慢速影像艺术。其中以慢动作摄影最为突出。比尔·维奥拉(Bill Viola)在其融合了新媒体技术的录像艺术中也极其频繁地使用慢动作摄影,其《沉默五重奏》(The Quintet of the Silent,2001)即是将原本1分钟的视频拉长到15分钟进行播放。继维奥拉之后,道格拉斯·戈登 (Douglas Gordon)也以其大胆使用极端慢动作摄影出名,其录像艺术作品《24小时惊魂记》(24 Hours Psycho,1993)以原作希区柯克 (Alfred Hitchcock)的《惊魂记》(Psycho,1960)播放速度的1/13进行播放。需注意的是,慢动作摄影即快速摄影的拍摄帧速率可高达1000fps—10000fps(高速摄影机),甚至可达到1000000fps—10000000fps (军方专用的高速摄影机)。因此,慢动作摄影具有一种有趣的双重特性,其所呈现出来的“慢”实质上是由加速技术所激活、发展的。

慢动作摄影之外,还存在一种慢速观看的静态影像,即“快门打开 摄影”,或者也可视为一种极致的慢门摄影。慢门摄影所得到的图像中,运动物或夸张变形,或虚化位移,或重叠拉长,而静止物保持清晰,在模糊中营造出一种虚中有实、实里带虚、虚实相映的效果。而在“快门打开摄影”中,快门速度因被极致降低,曝光时间极度拉长,最高者可达数年,最终得到的图像会呈现为一种静止物清晰而运动物极其微弱甚至看不见的效果。这在德国摄影家米夏埃尔.韦泽利(Michael Wesely)于20世纪90年代所拍摄的德国、奥地利和东欧火车站的系列作品中得到了极好的体现,如《布拉格15.10—林茨20.22》(Praha 15.10-Linz 20.22)(图7)、《布拉格16.52—纽伦堡22.18》(Praha 16.52-Nümberg 22.18)(图8)。在这些作品中,韦泽利将摄像机固定在各个火车站站台,镜头对准离开的火车,摄像机快门保持打开五至十小时。在这些图像中,我们可以看到静止的因而也是清晰的站台标志、地面、广告牌、车站的墙面与顶部,旅客等待的痕迹在图像的前景中微弱可见,而运动着的火车却几乎看不见了。与一般慢门摄影对运动的突显不同的是,由于极长时间的曝光,“快门打开摄影”使得图像中完全静止之物清晰可见、暂时静止之物微弱但仍可见,却抹除了快速运动之物的存在。因而,科普尼克指出,“通过对同一张图像中不同动作和持续时间的分层,开放式快门摄影成为一种减法艺术。从某种意义上说,它可以被看作是从缓慢和慢速中减去快速和激情”,从而达到了一种慢速观看的效果。

图7《布拉格15.10—林茨20.22》,米夏埃尔·韦泽利摄影,1992年

图8《布拉格16.52—纽伦堡22.18》,米夏埃尔·韦泽利摄影,1992年

速度变化之于影像真实与时间认知

影像艺术的速度变化问题在数字时代或曰新媒体时代得以突显,速度的上下限不断被拓宽,变速成为影像艺术家们的重要表现手法,对加速与慢速进行思考的速度美学也不断发展。如何看待新媒体时代的影像艺术及其速度问题,或许应该如托马斯·埃尔塞瑟(Thomas Elsaesser)在对数字电影的思考中所指出的,将数字技术更多视为一种契机,“以便于我们重新思考历史观念的自身变革以及我们所说的包容与排斥、视野与边界以及诞生、转型、适应等断裂的对立面”。以历史的视角来看影像艺术的速度变化以及美学主张演变,可对影像艺术的真实观与时间观的变迁进行再审视。

(一)从客观再现到感知再现:影像艺术的“真实”

摄影术的发明源于对客观再现现实存在物的极致追求。摄影术诞生前,文艺复兴时期的艺术求真精神促使绘画艺术家们追求采用透视画法来展现眼睛所看到的世界,保留记忆。但绘画仍包含诸多主观因素。为了尽可能地排除人为因素干扰,摄影术被发明。而摄影术中对快门速度不断加速的追求同样也是为了让所获得的图像更加清晰、精确,以在视觉效果向现实的客观存在物逼近。1945年,安德烈·巴赞(André Bazin)发表《摄影影像的本体论》一文,即指出“摄影与绘画不同,它的独特性在于其本质上的客观性”。而基于摄影技术所诞生的电影,则较摄影的客观性在时间方面更臻完善,使影像艺术从凝固、静止的瞬间困境中解脱出来,将现实物体的运动记录在了胶片上,在放映中再现了时间的流动与延续。电影对现实物体运动的逼真再现,或许可在卢米埃尔兄弟放映《火车进站》时观众躲闪不迭的场面中得到最好体现。德国电影理论家克拉考尔(Siegfried Kracauer)在其电影理论名著《电影的本性: 物质现实的复原》(Nature of Film: The Redemption of Physical Reality,1960)中也明显地继承了巴赞的观点,电影是照相而非剪辑的产物,而照相对自然的复制则具有一种与自然本身相等同的忠实性。爱因汉姆(Rudolf Arnheim)也将照相记录性视为电影的特性之一。巴赞的这一照相现实主义电影美学成为影像艺术研究的重要范畴与基本出发点之一。
由于将电影的本性视为对事物原貌不加任何主观创造的客观再现,巴赞认为电影应再现世界时空的真实性,因此蒙太奇对纪录现实的干预应被减少,影像的帧速率则应保持在标准的24fps,即“真实时间结构”。在对克鲁佐(Henri-Georges Clouzot)的影片《毕加索的秘密》(Le Mystère Picasso,1956)进行肯定时,巴赞谈道:“克鲁佐根本没有采用科技教育影片中用加速法拍摄鲜花怒放的那种技巧,没有让画作速现出来,这一点实在值得欢迎。”可见,在巴赞的照相现实主义电影美学中,影像中运动速度的变化是被否定的。事实上,由于技术的限制、节约成本的考虑以及照相现实主义电影美学的影响,胶片时代影像艺术中的速度确实呈现为比较稳定的局面。

然而,数字时代,仿真数码影像的生成以及强大的数字化后期编辑则对这一照相现实主义的影像美学的解释力提出了挑战。影像艺术的“真实”具有了新的内涵。以影像艺术的速度为例,继录像带在电视上播放时观众可以选择“快进”“快退”以改变影像叙事速度后,数字技术的介入使影像艺术的速度呈现出更加丰富的变化。对这些速度变化的选择进行分析,则可以发现一种新的影像艺术真实观—对影像艺术的真实的理解不再以忠实的时空再现为标准,而以观众感觉上的真实性作为评价的依据。如果说数字影像生成所创造出来的是一种“真实的非真实”,那么数字时代影像艺术速度的变化则意在创造一种“非真实的真实”,即对感知真实的再现。

快动作摄影或延时摄影虽不利于观众对影像运动细节的把握,却极具动态感。快动作摄影中,影像中物体运动速度较正常速度明显加快,给人一种陌生感或曰奇异感。电影喜剧大师卓别林即有意识地在其喜剧影片中运用快动作摄影,以增强其喜剧动作的感染力。在惊险片中,快动作摄影也有助于营造惊险、刺激之感。延时摄影则因其使长时距运动被压缩到较短的时间进行播放,得以呈现出肉眼无法察觉的奇异景象,极其适用于突显事物的变化与时间流逝的无常之感。再如在慢动作摄影中,由于对影像中的物体运动进行人为延缓,物体的动作过程得以更加清楚,场面的真实感得以增强;与客观运动相比的速度变化又使得影像中的动作“妙在似与不似之间”,往往给人以神秘莫测的感觉,造成艺术上的悬念或余韵;而在与其他镜头或画面的组接中,有利于加强某些段落的节奏和韵律感。这些影像艺术中的速度变化虽悖离了物体运动的客观速度,却增强了观众对影像的体验感与沉浸感,体现为一种感知真实的延伸。维奥拉在谈论自己的慢速录像艺术时便指出:“一旦开始利用这些媒体赋予的能力来放慢时间,你便自动地跨越了一道门槛,从实质世界出发,进入了一个形而上的世界。……当我在剪辑室修改时间时,它自动将图像定位在主观感觉的领域中,这是一个心灵图像,而非视觉图像。”此外,数字时代,观众开始拥有改变影像艺术速度的主动权,而是否选择变速、如何变速则往往取决于观众对影像的主观认知与感受。

影像艺术中帧速率的变化也往往被“真实感”所驱动。正如现代主义艺术家沉醉于加速运动的兴奋以期望将观众从惯常的感知模式中震醒一样,李安在谈到其将帧速率提高到120fps来拍摄和放映《比利·林恩的中场战事》时也指出,在120fps条件下,影像“好像是慢动作那样的清晰度,但它却不是用慢动作播放出来。也就是说,一般的播放速度,可是有慢动作的清晰感”。而这种近乎超真实的清晰感正是为了让观众超越“看”的限制,具身沉浸到林恩的主观世界,真正体验战争的残酷和创伤。李安认为,在帧速率的提高中,“最大的变化是(观影)态度: 它更像体验(experiencing)而非叙事(storytelling)”。

(二)从单线性走向多重性:时间认知的空间化

在《加速:现代社会中时间结构的改变》(Beschleunigung: die Veränderung der Zeitstrukturen in der Moderne,2005)一书中,罗萨指出: “有目的的减速这种形式也包括类似的‘美学—艺术的’降低速度的展现,这不仅使得另一种时间体验的表现成为可能,而且在那里也能够产生对晚期现代的时间结构的感知的改变。”诚如罗萨所言,在对影像艺术的认识与研究中,加速追求与慢速美学所关联的,在更深层次上其实是对时间的认知问题。

影像艺术从其诞生,即摄影术的诞生开始,最先追求的加速便是快门速度的加快,以实现对瞬间的及时捕捉。从达盖尔最初15—30分钟的曝光时间到后来亨利.塔尔博特进行高速摄影时1/2000s的曝光时间再到此后更短的时间,摄影越发能够抓住转瞬即逝的物体变化。亨利·卡蒂埃布雷松即在其作品集《决定性时刻》中将摄影视为是对关键时刻(kairos)的捕获,本雅明、巴特、桑塔格等人也主要将摄影视为一种快速观看的艺术。然而,摄影所截取的只是极其短暂或者“浓缩”的一瞬,其对流动的时间进行了凝固,将时间表现为一个个静止的、断裂的时刻。摄影的这一缺陷,使得亨利·卡蒂埃布雷松在其生命的最后日子里放弃了摄影,回归绘画。摄影的这一“缺陷”还推动了电影的诞生,为静止的摄影术增加了帧速率这一维度的速度。正如伊安·杰夫里(Ian Jeffrey)所言,卢米埃尔兄弟对电影的发明,使得“摄影的瞬间性所造成的贫乏便被减轻了”。巴赞也认为电影实现了对时空的真实再现。显然,时间的连续性在这里得到了强调。但正如巴赞对蒙太奇手法的纠结态度所体现的,电影对时间的表现只能追随单个物体的时间,无法展现同一时段内不同空间的物体运动及其互动。而对变速的拒绝以及认为电影的帧速率应为标准的24fps,则将时间表现为一种均质的流动。因而,电影所表现的时间,实际上是单线性的、均质流动的时间。帧速率以及对叙事速度的加快,也并未对其单线性的时间表现造成冲击。

与加速追求所体现的单线性时间观相反,慢速美学下,慢速影像艺术所体现的则是一种多重性的时间观。前文所分析过的德国摄影家米夏埃尔·韦泽利的“快门打开摄影”,则将快门开放时的时间都表现在了图像中,不同阶段的时间同在,不同速度之物亦同在,静止者表现为清晰的图像,运动者表现为不同模糊程度的光轨影像,由此表现了一种多速度、多时刻与多线性共存的时间。慢动作摄影则给予了观看者进行联想与回顾的时间发散的空间。正如本雅明比较电影观看与绘画观赏时曾谈到:“后者使观赏者凝神观照。面对画布,观赏者就沉浸于他的联想活动中; 而面对电影银幕,观赏者却不会沉浸于他的联想。观赏者很难对电影画面进行思索,当他意欲进行这种思索时,银幕画面就已变掉了。电影银幕的画面无法被固定住。……实际上,观照这些画面的人所要进行的联想活动立即被这些画面的变动打乱了。”因此,电影中的慢动作摄影通过使得电影银幕画面变化速度减缓,为观看者争取了一定的用以进行联想与回顾的时间。在对快门打开摄影和慢动作摄影的观看中,时间旁逸,过去与现在相交织,实现了对线性时间的破除,走向一种多重线性的时间表现。

正如慢动作摄影所依靠的是高的拍摄帧速率,慢速美学所倡导的并非对加速的拒绝,其多重线性的时间观也并非否认时间的流动性,而是一种具有包容性的空间化的时间认识。科普尼克则倡导一种“慢速美学”。他指出: “慢速美学远非怀着一种反技术进步的情绪,其重估技术媒介的使用—及其伴随的效果—从而促使我们感受当下时刻的多重节奏、趣事和时间流,在每一时刻构建我们流动异质的当下。”体现了“慢速美学”的艺术作品“以疑虑、延时和减速的策略探索一种延展的时间结构,试图让我们停留并体验一个转瞬即逝的当下时刻的异质性和差异性”,从而实现了对“当下”空间的扩容,丰富我们对于当下与时间的思考。

在《历史哲学论纲》中,本雅明以空间化的星座隐喻来处理时间,并围绕“当下”(Jetzt)展开论述;在文章《何谓同时代?》(“What is the Contemporary?”)中,吉奥乔·阿甘本(Giorgio Agamben)则断言“同时代性”(contemporary,又译“当代性”)就是一种“与自己时代的奇异联系,同时代性既附着于时代,同时又与时代保持距离。更确切地说,同时代是通过脱节或时代错误而附着于时代的那种联系”。通过对本雅明和阿甘本的征用,科普尼克将当下视为渗透主体记忆与情感的空间。“慢”作为一种美学策略,并非希望回到加速之前,而是强调要认识到当下是一个对立和冲突的空间,强化对当代加速社会的感知与理解,从而对当下的多重时间性进行深度体验,更好地栖居于当下。

结语

数字技术的发展使得艺术步入新媒体时代。在数字技术的加持与影响下,以对时间的表现与探索最为生动、丰富、彻底与先锋的影像艺术为代表,艺术作品中的速度问题呈现出别样的新面貌。影像艺术的速度问题,既关乎影像的艺术问题又关乎时间的哲学问题。正如马歇尔·麦克卢汉(Marshall Macluhan)所言: “艺术最重要的功能是扮演一个遥远的预警系统角色,社会可以依靠它来告诉旧文化正在或即将发生什么。”因此,将“速度”引入新媒体艺术研究,既是在新的时代背景下对已有艺术与速度研究的补充与丰富,又是以“速度”问题管中窥豹来思考影像本质与时间认知问题的新发展。当然,最终的目的是充分发挥艺术的“预警系统”作用,引导人们更好地与其所处的当下时代共处。

点击下方图片,可按需求选购《外国美学》第19辑-40辑

《外国美学》第19辑-40辑

文心
文学、艺术、美学、教育方面的文章。
 最新文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