意大利作家埃莱娜·费兰特的第三部小说《暗处的女儿》发表于2006年,但在2024年才被译为中文。
行事低调的埃莱娜·费兰特2011年至2014年发表了《我的天才女友》《新名字的故事》《离开的,留下的》和《失踪的孩子》四部作品,被称为“那不勒斯四部曲”。相较《暗处的女儿》,四部曲无疑更为国内读者熟知。上述作品的译者,都是来自四川外国语大学的教授陈英老师。
在一档访谈类节目中,当被问到费兰特的作品为什么在中国广受读者欢迎这个问题,陈英老师认为,现在阅读书籍比较多的还是女性,大家对费兰特所描述的女性处境,可以找到很多共同点,引发强烈共鸣。
女性在实现经济独立的过程中,确确实实遇到了不少困境。“四部曲”及《暗处的女儿》都是在呈现女性成长中的困境,触及了女性的真实处境,对我们的日常生活具有一定的参照作用。
小说《暗处的女儿》讲述的是一个怎样的故事呢?
在十万字不算大体量的小说中,作者并没有塑造传统及世俗意义上那种无私奉献、为儿女全心全意付出的母亲形象。而是剑走偏锋,用锐利的笔力触及了少有人敢于提起的:一个“自私的、冷漠的、反常的、甚至嫉妒的”母亲的形象。
面对丈夫“甩手掌柜”式的不闻不问,母亲勒达必须独自面对两个年幼女儿的日夜吵闹,无法兼顾事业发展的不甘愿,以及心态失衡时的忍无可忍。她离家出走三年,最终造成了自己与女儿之间巨大的隔阂。
多年以后,中年离异的勒达在女儿去异国探访父亲期间,独自一人来到海滩度假,偶遇了尼娜与埃莱娜母女。
年轻的尼娜带着三岁的女儿埃莱娜,看起来温馨又幸福,这让勒达不禁回忆起自己照顾女儿时那疲惫又忙乱的暗淡时光。因而,她对尼娜母女怀着既羡慕又嫉妒的复杂情感。
勒达在细心观察之后,发现生活看似一片静好的尼娜实则正处于她多年前相同的困境之中。她觉得尼娜就是年轻时候的自己,也正在重复着自己的悲催命运,于是,她鬼使神差地偷走了埃莱娜最喜欢的布娃娃。
埃莱娜由于找不到娃娃哭闹不止,甚至生病发烧,勒达幻想以此来打破尼娜那虚假漂浮的宁静悠然,帮助她出走。然而在勒达的最终坦白之后,尼娜的反应既震惊又愤怒,种种复杂情绪涌上心头,令她失去了理智,她不禁对勒达破口大骂,甚至用勒达送给她的帽针刺伤勒达,随后夺过布娃娃愤然离去。勒达也借这一事件,开始真正面对自己曾经出走的那三年,重新思考自己与母亲之间、自己与女儿之间的关系。
悦读会第80期共读书目是《暗处的女儿》。11月末的重庆,寒意开始料峭,银杏渐黄,片片飞舞。8位女朋友相聚于“大大的城市小小的裁缝铺”——小米的“米牧服装工作室。”
11月也是“米牧”的九周年生日月,这个场域除了做衣服,卖衣服,更是女朋友们的精神乐园。
这里,不定期承办悦读会、电影课、成人儿童文学课等文学文艺活动。女朋友们在这里日复一日学习成长,是从庸碌日常生活中短暂的“抽离”与“出走”。
在米牧,大家犒劳自己,享受精神世界的共鸣,拥有了文化碰撞带来的魔法光线时刻。
说是“暗处的女儿”,其实就是躲在暗处的自己,心在暗处的女性。
这本书篇幅不长,阅读时的心情很沉重。外国女性和中国女性之间有种族差异和信仰之分,在不同的环境中接受不同的教育,性格与思维也有所不同。但是,身为一个母亲和女儿,身为女性,一些经历和遭遇又是相似的,比如:童年的阴影或快乐,对爱情、友情的追求,以及面对子女的抚养、婚姻的维持等共性问题。
书中的主角勒达认为造成这些问题的,是她的母亲和她不幸福的童年。
现在的人们常说幸福的童年治愈一生,不幸的童年一生都在治愈,还强调原生家庭带来的阴影和伤害。其实,在我看来,这些都不是主要的原因。
幸福掌握在自己的手中,只要内心带着温柔,带着对自己的爱,对他人的善,一切都不是问题。
只有长期给自己心理暗示的人,才走不出来,他们知道自己在一口枯井里,阴暗、潮湿、看不见新鲜的太阳与明天,只想等待别人来拯救他们,从没想过自己该怎么做?该如何自救?
张学友有首歌里唱到,等待着别人给幸福的人,往往过得都不怎么幸福。所以,幸不幸福,靠自己成全。
首先,我们是一个自我的个体,从出生到死亡,大部分时候,都是我们自己在思考,在面对生活的苦难,面对艰难进行抉择;其次,我们才有自己在社会上的角色:母亲、女儿、妻子。
最了解我们的,是自己,能把自己带出旋涡的,也只有自己。
莱昂纳德·科恩曾在《颂歌》中写道:万物皆有裂痕,那是光照进来的地方。追逐光、靠近光是人的本能,但如果没有光,就自己成为那道光。这是一种积极的选择,是一份破茧成蝶的勇气,更是一种达观的人生态度。
无私奉献的妈妈就是好妈妈,那么费兰特笔下这位有更多自我、自私、自利、冷漠的、疏远的妈妈勒达,算不算好妈妈?这让我想起最近热映的电影《好东西》里,一个令我印象深刻的片段。
影片中的角色小叶说:“谁规定一定要做好,一定不能搞砸呢?谁是裁判?”宋佳饰演的单亲妈妈铁梅回答:“我必须做好,因为我是妈妈。”
如月
除了《暗处的女儿》,我还想到之前阅读过的类似题材。比如澳洲华裔作者欧健梅的小说《冷到下雪》,作者也是以冷静克制的笔触,刻画了东亚母女间疏离的情感。这种情感关系有点像彼此取暖的刺猬,距离远了让人寒冷,靠近了又会被彼此的刺伤害。
一位朋友说,每当她去探望在养老院的妈妈时,一定会先做很多心理建设,才会迈开脚步。我更关注的其实也是她提出的这个大家目前或者未来都会面对的,逐渐老去的子女如何与已然老去的父母和谐相处的问题。
如何在有一定代沟,且代际距离遥远的前提下,平衡这种本就血浓于水的关系,尽量让关系两端的人都感觉相对舒服。
或许这个问题和其他一些人生问题一样,没有答案,我们只能摸索着前进。在现实迂回中,接受那些“不完美”,找到适合自己的“平衡点”。
上野千鹤子在追溯自己的母亲时曾经写到过:“直到现在,我都不相信世上会有良好的母女关系。”也许每个女儿都在心理盘旋过这样的话。
身为女儿,我们深知,哪怕表面上风平浪静的母女关系,都难免有暗流涌动的较量。母女间再怎样依恋,也会有相互嫌弃甚至想要逃离的时刻。再怎么亲密,也总有一些无法谈论的话题。
这本书中,作者很敢于借勒达之口道出这种最美好关系中的“不美好”之处。
比如:“一个生命在你滚圆的肚子里波动,那是属于你的生命,你自己的生命会退而居其次。让你充满欣喜,也很沉重,又很恶心,就像血管里的寄生虫那样令人讨厌。”比如:勒达承认对女儿使用暴力“我继续打她,已经不是为了教育,而是真正的暴力。”
我觉得把这些感受写出来是非常让人震撼的,这种母女间的“恨意”或许是存在的,但人们不敢去谈论,或者说用一种无私奉献、爱和甜蜜的“母性”弱化了这个部分。
秋水
当社会赋予的“母性”和勒达的自我意识激烈冲突时,她采取了抛弃孩子出走这一“极端”的做法,所以导致即使事情过去多年,仍一直在她脑子里回荡,留下了不可避免的伤疤。
成为母亲是无法回避的事实,孩子既然出生,那么做“母亲”就是一种无法摆脱的状态并将一直持续,养育孩子是母亲需要肩负的责任。所以最后,勒达不得不承认:两个孩子是她创造出来的最重要的东西。
母亲应该怎样维持“自我”和“母亲身份”之间的平衡,在现在及未来或许都是一个两难命题,但我们也相信在“认同角色”和“葆有自我”间一定有通道和出口。
近期大热的诺贝尔文学奖获得者韩国女作家韩江的作品《素食者》,以及早前加缪的《局外人》,分别描写了想变成“植物”的妻子、在母亲葬礼上没有表现出悲痛情绪的儿子。对他们而言,正常的想法、举动,在所谓正常的社会习惯下,就是异类的表现。
这些和《暗处的女儿》主题类似。像鲁迅先生在《狂人日记》里道出“吃人”二字,描述关乎人性本真的一些东西所受到的广泛压迫。
之之
我们很欣喜地看到,在最近的一些文学、文艺作品中,如电影《好东西》里,没有渲染母亲的吃苦耐劳,而是将母亲劳作的声音替换成自然万物。还有女主角铁梅,她倡导“一直重复女性悲惨叙事,并不能改变女性的困难和处境”观念。作为单亲母亲的铁梅和单身女子的小叶,她们在面对两性关系上表现出的自尊、自主和自我,都是曲折前进中的进步。
老实说,一开始读这本书的时候,我是不喜欢的,觉得太过阴暗和扭曲,但越读到后面,还是会发觉仍有阳光撕开了云雾,有光进来。
不过,心仍戚戚:作者的笔像手术刀一样,即使是虚构的小说,也剖析了一些真实存在的母女关系。甚至毫不避讳地说,这本书投射出了自己和女儿在一段时期内的关系。
“人最痛恨的是在别人身上看到自己的缺点。”这一点往往在亲密关系中暴露最多。
好在,转变态度和改变观念,一定是双方的共同促成。从讨厌到认同、带入,再到积极的心理暗示,到赞美,到最后水到渠成、和谐相处。
霞籽
这里,特别想要说似乎是题外的话,霞籽分享她与父母之间的关系是两种关系:当父母健康时,他们是家里三姐妹的父母。当父母不健康时,他们就是一个人的父母。
没有抱怨,不留遗憾,就是陪伴与共度的心态。
我有一女一子,我体会的母女母子关系,是他们要的我都会尽力支持,但“我”要的又到底是什么?和孩子在成长过程中的冲突一定是有的,在这个过程中,“我”的能量的流失,孩子能量的充沛,让自己是感到失落的,甚至嫉妒那种丰沛的能量,这种情绪也会有。
张爱玲在《小团圆》里说:“所有女人都是同行”——如果可以解读为同行必然生嫉妒,那么张爱玲对此。无疑是最辛辣也是最精准的描述。
我特别想说小说中“洋娃娃”的隐喻,这个娃娃是勒达小时候陪伴她的宝贝娃娃,也是现在的三岁小女孩埃莱娜的心爱之物,她们都代表着女人的一种天然“母性”。其次,也是作者想警示女性的,你首先应该是一个“人”,而非天生的照顾者。
最近在学习姜宇辉老师的《将哲学进行到底》,用“他人的无限超越性”来对应小说文本的话,那么把孩子当作“他人”,在做一个“人”和做“母亲”之间,与孩子们相处,其实是我在学习如何与他人相处,是我理解自己、理解他者、理解生活、理解世界的重要途径。
作者费兰特说从“娃娃”身上其实看到的是母女关系的一种微缩。勒达重复着她和母亲之间、她和女儿之间两种关系,实际上它们又是同一种关系。
在作品背景中,很多母亲是暴力的牺牲品。就像勒达小时候,也无数次地被母亲威胁要“出走”,没有转化为实际行动,为勒达所轻蔑。她决心变得和母亲不一样,成为真正不同的人。她自己也实现了母亲噩梦般的诅咒——毫无征兆,抛下两个女儿出走。
这种女性总在“出走”的主题,也让我想起前段时间由咏梅主演的电影《出走的决心》,那些在家庭中默默付出的女性刻在骨子里的渴望,并未在岁月无情的消磨中消失不见,直到被一而再、再而三的忽视与伤害刺穿,才终于决定要去试试——“这辈子,还有没有别的活法”。
五瓣花
不管是小说还是影片的初衷,都不是鼓励女性抛下一切云游四方,而是反思和希望:每一位女性在家庭中的辛劳与付出,都能被尊重,被看见。同时也警醒女性在心甘情愿舍弃自我之前,先识别出真实的自我,避免像部分女性一样,在懵懂中舍弃了自我,不知不觉与真实的自我割裂。对家庭、对子女作出了最大牺牲,却收获了抑郁与悲伤,或深深的无力与绝望。
所以《暗处的女儿》是作者抽丝剥茧地剥开“暗”的部分,从那些不体面、难以言说中、自相矛盾中、纠结撕扯中,去掉“不好”的部分,找到生活的“养分”。
不管是《那不勒斯四部曲》还是《暗处的女儿》,无一不在告诉我们做女人从来都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情,作品呈现出来的真实性就是在写我们自己。
矛盾无处不在,但随着生命不断的成长、丰富,“世界是对立统一的”这句话会使我们的眼前和心底都一亮。
面对一些女性不可挣脱的宿命,回到当下,或许是最优解。
情之所以有各种的拉扯,是因为情爱关系求回报、求反馈。钱,我不需要向其他人索取。情绪价值,我不需要向其他人索取。陪伴我,我也不需要向其他人索取。自己本身就是一个完全体。我爱你,但不会给你任何束缚,更不会要求你必须做怎样的回馈,因为我本身也从来没有期望过从你身上索取到任何东西,只是单纯地爱你。因为这件事会让我自己变得更好,在这样的基础上才会衍生出信任、尊重和自由这样的感情。
我们相信,黑暗的另一面,一定是光明,是太阳的光亮。
从下午到晚上,5个小时,8位女朋友就书中感受最深的部分畅所欲言,为自己既是母亲,又是女儿的身份感言,也为那些“看见”与“看不见”的“暗处的”发声。
当我们能笑着谈难过的事情,这既是一种精神胜利,也是一种成长褒奖。
感谢本期悦读会场地提供:
米牧工作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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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4年12月第81期悦读会预告
黎戈最新随笔集:《茫然尘世的珍宝》
看黎戈如何以生花妙笔速写作为一个母亲、女儿和人的困境,并以力量、勇气和爱穿行其间。
文末彩蛋:重庆女子悦读会十周年庆典即将启幕
时间:2025年1月11日(周六)
地点:85号公馆(中山四路)
回望十年,一起度过的那些闪亮时光,详情敬请期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