万成成
文 | 张正宿
万成成,不知道是不是他的真名,在兰草坝,人们都这样叫他,我也便这样叫他。这,大概是二十年前的事了。
兰草坝的名字,也是后来的美称。约摸记得,小时候人们都称之为滥草坝,或者是烂草坝。四周都是高山,兀兀地插进了天空,山脚下面,淤积了一块坝子,树木丛生,百草丰茂,人们便在这里生活,称这里为滥草坝或者是烂草坝。万成成就住在坝子边的山脚下,仿佛记得,他有一间用石头砌成的房子,屋顶上盖着树皮。
兰草坝的中间,有一条曲折的小溪,只是汛期,四周山上的水汇集起来,才有满溪的流水,其他时间,是干枯的模样。即便经常干涸,但它于我充满了乐趣。小时候,我时常和堂兄或者表兄一起到这里摸土鱼,或者抓蝌蚪,或者翻开石头,找躲藏的螃蟹。万成成的家,也就在这溪边,我于那时便认得他。
那时,万成成还是二十岁的少年。时常戴着一副墨镜,烫着均匀的卷发。有时候又是戴着大檐的太阳帽,有着鲜艳颜色的衬衣,摇摇的喇叭裤,或者一双锃亮的尖头皮鞋……他的石头房子刷了一层黄泥,再在黄泥上面覆了一层生石灰,房里的录音机经常飘出悠悠的歌声,只是屋顶的树皮上,一些杂草还在生长。
万成成的父母是地道的农人,不识字,也少言语。经历过“大集体”的人,对土地的情感格外深厚。他们只懂得在地里刨着,过了一个四季,又重样地再过,至于卷发、墨镜、喇叭裤等等,他们不去问,也不去管。万成成还有一个兄长,仿佛是叫做万氿的,早已成家,早已有了自己的孩子。就住在万成成的隔壁。
听人们讲,因为家里贫穷,万成成只念过小学三年级,后来就回家和父母一起做农活,帮着给万氿修房子,娶媳妇。虽然读书不多,但万成成爱读书,在他的房间里,堆码着《霍元甲》《黄飞鸿》等等的连环画册。这大概是可以一边摩画,一边识字的缘故罢。当然还有很多已经翻得丢了封面的杂志,上面离奇的故事,像极了这芸芸众生。
一个人的聪慧和成就,往往不在于学校读书的多寡,而在于对一些事物的钻研和实践。万成成爱写毛笔字,虽无大师指导,也无摹本可临,但他写得认真,写得规矩。他也会画画的,也会雕刻的。他房子正门上方的墙上的那幅祥云飞龙,和算命先生王老头手中拐杖上扭头啼鸣的画眉,便是他这两项本事的明证。
他是不安心就这样种地的,他想的是靠着自己的技艺,走出一条父辈们没有走过的路。于是乡里有红白喜事,他便去写写对联,写写包幅,还有给人雕刻私章。那时的人们请人做这些事情,往往管饭、管烟,条件好一些的,还可能给几毛、一块甚至五块红包。万成成便享受着这一切,不种地也能过活。
万氿的孩子降生了,起名万善来。善来的哭声,惊醒了万成成。此刻的他,想要有自己的家庭,想有自己的女人和孩子。村里有个毛裁缝,叫做宗儒,因为四处裁剪衣裳,所以哪家有姑娘、少年,他心里一本清。万成成打来一斤白酒,包了两斤挂面,攒足一篮鸡蛋,便去找毛裁缝说亲。
“我们村里还有几个姑娘,和你年龄相当,我去说说,但是冬天,你要给我搞一双温鞋……这是我说亲的规矩,一定要有温鞋。”也不知道毛裁缝为什么要定这样一个规矩,但他还是去给万成成说了亲。
村里的几户人家,也有对万成成的人才和技艺欣赏的,只是嫌弃他的家里贫穷,害怕姑娘嫁过后吃苦受穷,都婉拒了毛裁缝。这一年的冬天,万成成没有给毛裁缝送去温鞋,他决定自己走出,到邻村去说亲。
怎么走出去?光靠写字、画画、雕刻私章的技艺不行。万成成跟着村里的剃头匠学了本领,他又凑钱买来推剪、毛刷、电吹风……把它们装进篮子里,戴上墨镜和大檐的太阳帽,依旧是摇摇的喇叭裤和鲜艳颜色的衬衣,吹着口哨出门了。这次出门,确是有了收获。
在邻村的另一个山沟里,有一个李家的姑娘,叫做美芝,不仅长得清秀,又有一手好茶饭,还会做布鞋、扎双喜的鞋垫。万成成自见到她,便念念不忘,晚上回到家里,便失了睡眠。每天他都会去她那边,帮她做农活,给她挑水、劈柴、挖洋芋、掰苞谷。美芝也往往留他吃饭,悄悄送给他新做的布鞋或者鞋垫。美芝的父亲叫做光庆,这一切他看在眼里,早已明白两个年轻人的心思。
“你去请一个媒人来罢,你和美芝的事情,早点定下来。聘礼要两丈清布、两丈白布、五百块钱、六双鞋子……”李光庆这样念叨着,万成成在心里默默的记下了。美芝送万成成走了很远,在村口的杉树下,他们第一次牵手。万成成的心跳得厉害,就像要从胸腔里跳了出来。
回家的路上,万成成快乐得像一只鸟儿,心一直跳得厉害。他边吹着口哨,边扯着路边的树叶,脑海里全是美芝的样子,是那样美丽。他一直记得分别时美芝的嘱托:“我等你,你早点把聘礼带来……”不知不觉,他回到了他盖着树皮的石头房子里。
万成成把事情禀报了父母和兄嫂,一家人为聘礼的事情开始忙了起来。万成成依然请了毛裁缝,给他带去了母亲赶做的温鞋。母亲和嫂子天天晚上在煤油灯下扎鞋底、缝鞋帮,半个月,布鞋和几丈布的事情完成了,只是五百块钱成了难题。所有的亲戚朋友借了个透,却只借到三百块。
时间又过去了半个月,万成成天天想着心里的美芝,却没有电话也没有邮递员,万成成也忙着筹钱的事情,没有再去美芝家里,他们断了联系。万成成想起自己舅舅家的一个亲戚,叫做王成,家里养了许多母猪,每年下崽卖钱,他家定可以凑足聘金。
万成成又攒了一篮鸡蛋,拧着跑到王成家里,道明来意。王成很爽快,给他借了缺口的二百块钱,还主动再借一百给他,嘱他把结婚的酒席办好些,不要失了体面,婚期出来了一定要接他喝喜酒。
近两个月,万成成筹足了李光庆的要求,装了布、捆了鞋、带了钱……请上毛裁缝,正式去提亲。来到李家,大门上新贴的鲜红对联,门口散落的鞭炮碎渣,仿佛才过喜事一般。“你来迟了,美芝已经嫁人了,前天才出门……”李光庆低声说。
这个时间正是冬天,寒风飕飕地钻进万成成的裤管和衣袖。他和毛裁缝站在李家门口,哑口无言,说不出一句话来。大门也没有进,他们折身返回。回到家里的万成成,胸口仿佛压着一块千钧巨石,茶不思饭不想,手里攥着借来的六百块钱,听着窗外呜呜地风响。
过了三日,毛裁缝来了,给万成成说:“我找旁边人问了明白,美芝确是嫁了,到了别镇的人家。那家在集镇上有门市,有三层楼,还卖米面和油,仿佛还有两架摩托车呢。只是这娃子小来得过大病,变得痴傻。他们给李家带去的除了布、鞋外,还给每人缝了两套衣服,带去了许多白米,许多菜油,说是还送去了两千块钱和一台电视机。美芝先是不允,听说李光庆用火钳打她得三回,出嫁时,美芝还是瘸拐呢……”
自此以后,万成成便习上了烟酒。每日睡到日晒三竿,也不去理头发,也不去刮胡须,也不去看书,也不去写字……每日抽着旱烟,每日喝得昏沉,他的头发和胡子跟他屋顶树皮上的杂草一样,疯长。
一天中午,不知何故,万成成把家里的桌椅板凳都搬到场坝中央,倒上一瓶煤油点着了,自己望着熊熊的火焰,痴痴地笑。他也烧掉了他的书和笔,把李光庆等人的名字写在纸上,或是埋在场坝边的泥土里,或是丢在火中燃烧。烧完,就拿着木炭屑回到房间,在白色的石灰墙上,画美芝的样子。有坐着的样子,有立着的样子,给“她”头上添着一些花,一遍一遍地写上“美芝”的名字。
自此,万成成变得沉默寡语,时不时一人傻笑,然后吧嗒着旱烟,酗着浓烈的苞谷酒。长长的头发掩盖住了他往日的笑容,他最后干脆连脸也不洗了,衣服也不换了,游走在村里,成了一个腌臜乞丐模样,也许他疯了,但无人能知。
万成成父亲和兄长看在眼里,急在心里,曾经很多次劝他,他都一语不发,席地坐着傻笑,笑够了,便蜷缩到他的石头房子的角落,呼呼大睡起来。看着如此,万成成的父亲又取来一根竹棍,噼里啪啦地对他打将起来,他躲也不躲、喊也不喊,任其竹棍抽成了竹条。又过了几日,万成成也找来一根竹竿,把房顶的树皮捅出几个大洞,任其风雨漏进,他何故如此,无人知道。
日子总要继续。万成成的父亲找到养母猪的王成,令其在此帮工,每日五块工钱,管他吃住,钱归万父。王成见有亲戚关系,又受了婚姻的打击,正好自己差一个便宜的帮工,便答应了下来。自此以后,万成成虽爱酗酒,但养猪的事情帮王成省了心,一帮就是三年。
王成把万成成安排在楼上住着,自己和妻住楼下。因是木板,全不隔音。三年来,万成成常常夜里听得楼下的木床吱吱地响,他翻来覆去睡不了觉,便又多喝了许多酒才能睡去。
一天夜里,万成成匐在楼板上,透过缝隙,见楼下木床上,王成趴在妻子身上,跟他养的猪一个模样,拱了又拱,拱了又拱。这夜的月光很明,万成成看得真切,也听得真切。忽然觉得浑身如蚂蚁爬咬,血脉喷张,他睁大眼睛,紧握着裤裆,他的心跳得厉害,仿佛想起自己还是个男人。
第二日,王成告诉万成成,自己要去邻村赶脚猪,要两日方能回来,定要悉心安排家里养猪的事情。王成走后,万成成一见王妻,便想起了月亮下的场景。终于挨到晚上,月亮依旧很明。等到王妻睡去,万成成蹑着手脚,居然爬上了楼下的木床上。他伸进手去,原来女人是这样滑腻腻、轻飘飘、肉嫩嫩。王妻当然是不允的,一记耳光抽得万成成眼冒金星。腌臜地骂了,把他踢出门去,用木棍抵住。
王成归后,听妻诉完,便要她当面洗了下身。他依然不放心,从灶上取来三匙食盐,混在热水里,又当面洗了一回。王成见妻用盐水洗完,便取来火钳,朝万成成的头上劈去。万成成自知无理,亦无躲闪,满头的鲜血流下;他亦无分辩,带着伤痕回到了自己的石头房子里。王成随后将事告诉了万父,并说免去一年工钱以做赔偿,否则就去告发他强奸的罪名。万父听后又气又恼,找来竹棍将万成成又打了一回。
回到家里的万成成,依旧变回了曾经的模样,蜷缩在石头房子的角落里,傻笑着,抽着旱烟,目光没有了颜色。万父又找了一家农户,姓刘,家里土地宽,要万成成去帮工做农活,只是工钱每天要到了十块钱。刘家没有年轻的女人,万父将万成成骂了一回,又打了一回,便促他去做工。
在刘家做工的时间是安静的,万成成只是做事,抽烟,喝酒。春来了,便犁地翻土;夏来了,便挑粪施肥;秋来了,便收割扬晒;冬来了,便挑水弄柴……一做就是七年,万成成已经快到四十了。这几年他再也没有想过女人,只是每天挣十块钱,按月结算,交给父亲。他心里似乎只有四件事,做活、工钱、旱烟、白酒。
刘家做完,又去了颜家,又做了三年。颜家做完,又去了何家,好像也做了三四年罢,具体时间忘却了。工资从十块涨到了二十,又从二十涨到了三十。在何家做工的这一年,万成成时常感到胸口疼,有时疼到需要卧床,做工的力气也大不如前了。但是他依旧抽旱烟,还是要喝白酒。
在何家做完一年后,万成成便被退了回来。万成成时常感到胸口疼痛,但也没有去医治,一边蜷缩在石头房子的角落,一边抽着旱烟,喝着白酒。看着万成成如此,万父再没有打他,也没有要他去做工,每天做好饭了喊他吃,有时又炖了老母鸡,喊他喝汤、吃肉。
蜷缩在石头房子里的万成成,看着满墙的“美芝”,他又开始傻笑起来,他捡起地上的泥块,给“美芝”添上了耳环,添上了手镯,添上了带花的裙子……在“美芝”的旁边,他仿佛又画上了一个男人和三个小孩,有一个男孩,两个女孩……万成成忍着胸口的疼,又喝了半斤白酒,“美芝”和小孩子们便开始在他脑海里活跃起来,自己又傻笑一回,在角落里沉沉地睡去。
一年的冬天,天空的雪,没完没了地落着,万成成蜷缩在石头房子的角落,开始咳血了,但他还抽着旱烟、喝着白酒。过了几日,万成成开始高烧,恍恍惚惚之间,他似乎见到了“美芝”和三个孩子,他想再在墙上添点什么,此时已经挪不了身、抬不起手了。他皲裂的嘴唇微微颤动,没有发出声音,只是又殃殃地傻笑了一回。
在无法进食三天后,兄长万氿把万成成接到自己家里,并请来了医生。村里的医生来看了,说是得了肝癌,腹部已经肿胀如鼓,再无回天之力,只有等死了。万成成虽不说话,但他听得真切。随后的几日,万氿给他用热水毛巾,把身上擦了干净,给他理了头发,刮了胡须,剪了指甲……每天都咳血,把枕头边的卫生纸浸湿。
一天夜里,万成成居然清醒了许多,他叫哥嫂们都睡去,自己好了一些,无需照顾。哥嫂见他清醒了起来,便依了他。等他们都睡去,万成成艰难地坐起来,拄了父亲的拐杖,拧着桌上的一瓶白酒,在寒风中慢慢地向小溪边走去……
第二天清早,人们发现了万成成,他一头栽倒在小溪里,溪水刚好没过他的头,手里还紧紧攥着酒瓶,身体已经僵硬,脸上结了冰块,一些血渍喷洒在溪边的石头上,殷红。万氿打理了他的后事,没有请道士超度,也没有请乐师吹吹打打。一个白木的棺材,装了他,在对门山上的柿子树下,埋了。
这些年过去了,万成成的石头房子已经成了残垣断壁,墙缝里的小草都长成了大树,有遒劲的根。他的坟头上,早已是杂草丛生,柿子树下的草木早将他淹没去了。没有人来祭奠,许多年后,谁也不知道这里埋着是谁。在石头房子的墙上,虽已长满青苔,但万成成的画和那条祥云飞龙,还依稀辨别得出。兰草坝的日子依旧这样过着,万成成的来去,似乎和这里没有关联,但,他的确是来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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主编|莫吟儿
✍️编辑|龙家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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