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永：交情浑似股肱，义气真同骨肉——宋江和李逵友谊之传奇

再读伟大的经典《水浒传》。话说大宋仁宗天子在位，嘉祐三年，京师瘟疫盛行，民不聊生，伤损军民多矣。天子御笔亲书，并降御香一炷，钦差内外提点殿前太尉洪信为天使，洪太尉领旨前往江西信州龙虎山，宣请嗣汉天师张真人星夜临朝，祁禳瘟疫。

洪信辞别天子，不止一日来到江西信州龙虎山上清宫，洪信行至宫前宫后，看完许多景致之后，执意要进伏魔殿看看魔王什么模样。几个火工道人把刻有“遇洪而开”的石碑移开，掘地三尺，移开石板，此时，刮喇喇一声响亮，响亮过处，一道黑气翻滚起来，掀塌了半个殿角。

这道黑气原是洞玄真人镇锁的三十六员天罡星，七十二座地煞星，共是一百单八个魔君。黑气往四面八方而去。天杀星奔沂州沂水县百丈村而去，投凡胎生下李逵，本身一个异名，唤做黑旋风李逵。他乡中都叫他李铁牛。天魁星奔郓城县宋家村而去，投胎为人，人称黑宋江，又且于家大孝，为人仗义疏财乡人皆称他孝义黑三郎，他在郓城县做押司，刀笔精通，吏道纯熟，平生只好结识江湖好汉，加上乐善好施，常周人之急，扶人之困，以此山东、河北闻名，都称他做及时雨。行文至此，我拿出手机，打开高德地图，把郓城县宋江武术学校作为起点导航去沂水县百货超市，高德地图推荐：沿日兰高速不过三百零九公里。这是施耐庵为写宋江和李逵的情谊埋下的一处伏笔，一方水土养一方人，两个山东人的性格都是：豪爽直快、忠诚义气。

李逵是宋江的股肱，宋江是李逵的骨肉（比喻关系密切，不可分离）。他们是生死之交，他们是用“鲜血凝成的革命友谊”。穿越时空，超越凡人，镌刻在我心中。

宋江和戴宗在江州城里一临街酒酒肆中吃酒。忽听楼下喧闹，不多时一个黑凛凛的大汉上楼来和宋江见面了。大汉张口就问:“莫不是山东及时雨黑宋江？”此时李逵是一个小牢子，在江州街面上厮混。我们不难发现李逵对宋江是早有耳闻，且顶礼膜拜，姓名前加一“黑”字，既写实又凸显其性格的率真。戴宗喝道：“你这厮敢如此犯上，直言叫唤，全不识些高低，兀自不快下拜等几时。”李逵扑翻身躯便拜，动作干脆利落，无半点犹豫不决。随即入席，不耐烦小盏吃，换个大碗来筛。简单的交流之后，李逵赚漏了宋江一锭大银，便慌忙出门继续赌钱去了。戴宗责怪宋江上当。宋江笑道：“院长尊兄何必见外，量这些银两，何足挂齿，由他去赌输了罢，我看这人到是个忠直汉子”。凭直觉，宋江就认同了李逵。冠以“忠直”二字评价李逵，日后来看倒也准确无误。

李逵赚漏了银两，心里寻思，且将去赌一赌，倘若赢得几贯钱来，请他一请也好看。遂与小张乙开赌，一连博上两个叉输个精光，开始赖账抢钱，全然不顾他先前在赌坊里积累的好名声：“李大哥，你闲常最赌的直，今日如何恁么没出豁？”李逵只是解释：“我这锭银子是别人的。”这些做派，还是戴宗先前的介绍准确：“押司，你看这厮恁么粗鲁，全不识些体面”。

金圣叹指出李逵的“粗鲁是蛮”，李逵的粗鲁出于天真无邪和一片真诚。看了这一回，我倒是十分佩服金老评价人物笔法老道。我突然想起了于阗璞玉，“璞中之玉，有纵横迟余无瑕玷者，古帝王取以为玺……”。我想用璞玉形容李逵这种真诚的可贵之处。“今有璞玉于此，虽万镒，必使玉人雕琢之”。玉不琢，不成器。宋江就是琢玉之人。

宋江在江州浔阳楼吃酒，忽然想起家乡中老父和兄弟，不觉酒涌上来，潸然泪下，临风触目，感恨伤怀，于是饱蘸浓墨，在粉壁上题了一首反诗《西江月》，宋江因此被捕入狱。知府差遣戴宗进京师送文书，临行时戴宗嘱咐李逵：早晚饭食，朝暮全靠你看管。李逵应道：“吟了反诗，打什么鸟紧，你自放心去东京，牢里谁敢奈何他，好便好，不好，我使老大斧头砍他娘”。戴宗怕他喝酒误事，李逵拍着胸脯保证：“哥哥放心去，兄弟从今日就断了酒，待你回来却开，早晚只在牢里服侍宋江哥哥”李逵真没食言。

由于黄文炳识破假传信， 戴宗和宋江被判结连梁山伯，谋叛为党，来日押赴市曹，斩首施行，问斩当日，刽子手正欲行刑。又见十字路口茶坊楼上一个虎形黑大汉，脱得赤条条的，两只手握两把板斧，大吼一声，却似半天起个霹雳，从半空中跳将下来……。晁盖猛省起来：“戴宗曾说一个黑旋风李逵，和宋三郎最好”宋江得救后，晁盖告诉他：却是难得这个人出力最多，又不怕刀斧箭矢。

好汉捉住告密者黄文炳后，李逵拿起尖刀先从腿上割起，然后把刀割开胸膛，取出心肝，把来与众头领做醒酒汤。

法场得救后，宋江致了谢辞，邀各位好汉上梁山泊投托哥哥（晁盖）去。说言未绝，李逵跳将起来，便叫道：“都去，都去，但有不去的，吃我一鸟斧，砍做两截便罢。”

 金圣叹把李逵归为上上等人是很有道理的。江州劫法场发生时，宋江和李逵仅仅是一面之缘，两人只是几十两银子的交情。李逵对宋江的了解也只是江湖上的一些传闻。但在劫法场时，李逵义无反顾，完全没考虑对抗朝廷的后果（事实上后来也带给了他无尽的麻烦），脑门子上就刻着“忠义”两个字，轮着板斧杀得酣畅淋漓。宋江邀约好汉们入伙，李逵又成了他坚定的拥护者。李逵的这些行为用现代心理学理论是无法解释的，唯有金圣叹评价他“天真烂漫”一词，极为中肯。但是金圣叹把宋江归为下下等人我是不赞同的，他对李逵也是关爱有加，充满情谊的。

施耐庵运用侧面描写道出了宋江对李逵的情义。李逵斧劈罗真人之后，真人作法把李逵送到蓟州府厅堂中，被马知府打入死囚狱里。戴宗苦苦哀求罗真人：“李逵虽然愚蠢，不省理法，也有些小好处。第一，耿直，分毫不肯苟取于人。第二，不会阿谀于人，虽死其忠不改。第三，并无淫欲邪心，敢勇当先。因此宋公明甚是爱他。不争没了这个人，回去叫小可难见兄长宋公明之面。”

李逵到沂州沂水县搬取母亲，宋江约法三章。还是放心不下，暗中委派朱贵跟踪探听。李逵沂岭杀四虎，威名远扬，终招杀身之祸。朱贵用计成功救出李逵。

宋江三打祝家庄，李逵杀得手顺，直抢入扈家庄里，把扈太公一门老幼，尽数杀了，不留一个。黑旋风一身血污，腰里插两把板斧向宋江邀功。宋江喝道：“你这厮，谁叫你去来？，如何不听得我的言语，擅自去杀他一家，故违了我的将令。”“你这厮违了我的军令、本合斩首，且把杀祝龙，祝彪的功劳折过了，下次违令，定行不饶。”

李逵杀了小衙内，逼朱仝上山入伙，因此与朱仝结下梁子，水火不容。宋江便与朱仝陪话：“前者杀了小衙内，不干李逵之事。却是军师吴学究因请兄长不肯上山，一时定的计策”。同时叫李逵与朱仝陪话，朱仝方才消了这口气，与他两个和解。

从生命到思想再到李逵周边的人际关系，宋江有意无意的在雕琢这块璞玉。让李逵适应新的规则（军令），提升快活生活方式（与兄弟相处，不仅仅是喝酒杀人）。这或许是出自内心的善意，本真的慈悲。后来有很多学者从阴谋论的角度分析问题，极言宋江虚伪，是想利用李逵这个头脑简单，四肢发达的傻大帽。须知梁山的肌肉男不在少数。宋江为什么要利用李逵？窃以为这两个人的友谊极具审美价值，是复杂封建社会里的一股清流。培根在《论友谊》中说，把自己的心事告诉朋友的这种做法能产生两种截然相反的效果：它不但能使欢乐倍增，也能使忧愁减半。这好像也不符合宋江和李逵交友目的。培根论述的是人类的友谊，而宋江和李逵原本就是天神，神的世界我们不懂，唯有羡慕和向往！

忠义堂石碣受天文，梁山泊英雄排座次。至此108位好汉各得其所，各司其职。宋江也开始对梁山好汉进行道德建设（挂忠义堂匾额）；组织建设（诸多大小兄弟，各各管领，悉宜遵守，勿得违误，有伤义气。如有故违不遵者，定依军法治之，决不轻恕）；团队也有了政治行动纲领（替天行道）。一切都朝好的方面发展，梁山事业似乎蒸蒸日上。

然而菊花之会却悄悄地把好汉们歃血为盟的友谊，悄悄地撕开了一条口子，成为日后梁山事业发展的隐患。宋江大醉后，作《满江红》一词。令乐和单唱这首词曲，正唱到“望天王降诏早招安”。武松听后发怒不表。但见李逵睁圆怪眼，大叫道：“招安，招安，招什么鸟安。”只一脚，把桌子踢起，攧做粉碎。黑旋风无疑伤了义气，宋江要斩。李逵直面死亡，慷慨陈词：“哥哥剐我也不怨，杀我也不恨。除了他，天也不怕。”面对众人下跪求情，宋江悲伤陈情：“我在江州醉后误吟了反诗，得他气力来，今日又作《满江红》词，险些坏了他的性命，他与我身上情分最重，如骨肉一般。”第二天酒醒，李逵对头领道：“我梦里也不敢骂他，他要杀我时，便由他杀了罢。”李逵俯首，一幅怂样。

但李逵绝对不是向体制低头，他一脑门子的“忠义”，满眼都是哥哥。宋江是为法度，但封建社会的法度是“可变通的量”，宋江变通地救了李逵，又给这块璞玉狠狠地一刀，“且看兄弟之面，寄下你项上一刀。再犯，必不轻恕。”戴宗和罗真人也对璞玉动过刀，但远不及宋江的刀法。由于宋江的细心雕琢，以致于李逵对宋江产生了深深地依恋，宋江就是他的价值标尺，一个能确认他存在价值的精神之父。所以李逵眼里再也揉不进沙子了。

那日好汉们到东京看灯会，宋江、柴进等曾到李师师寒舍微饮三杯，少添春色。李逵和戴宗在门外把守，李逵目睹了宋江、柴进和那美色妇人吃酒，且酒后轻狂（作乐府词，使出梁山泊手段来）。遂毛发倒竖，怒火中烧，开始杀人放火大闹东京。回梁山泊途中，听刘太公哭诉：年方十八的女儿被强人宋江所掳，李逵听后，径望梁山泊来，直到忠义堂。睁圆怪眼，拔出大斧，先砍到杏黄旗，把“替天行道”四个字扯得粉碎，直面宋江道：“我当初敬你是个不贪色欲的好汉，你原来是酒色之徒，杀人阎婆惜便是小样，去东京养李师师便是大样。你不要赖，早早把女儿送还老刘，倒有个商量。若不把女儿还他时，我早做早杀了你，晚做晚杀了你。”当误会澄清之后，李逵愿赌服输：“既然输了这颗头，我自一刀割将下来，献于哥哥便是了。”

李逵的暴怒，不完全是出于正义。鲁迅憎恶李逵抡板斧“排头砍去”，所杀皆是法场的看客，因此鲁迅极喜欢张顺将他诱进水里，淹得他两眼翻白。李逵的价值观里只有快活和忠义。当精神之父的形象在他心中坍塌，触碰了他的价值观。所以他就表现出了逆天的歇斯底里。爱之深，恨之切，天神也逃不过的劫。

到底是要招安了，萧让却才读罢诏书，李逵就夺过诏书撕得粉碎，并对着虞候咆哮：“你的皇帝姓宋，我的哥哥也姓宋，你做得皇帝，偏我哥哥做不得皇帝？”萧让读诏书时，宋江以下皆有怒色。梁山泊以忠义为基础的友谊大厦，裂缝越来越大。大厦终究是要坍塌的！最不愿这座大厦倾覆的正是黑旋风李逵，他为了自己的快活，也是为了哥哥的忠义堂永存。

招安之后兄弟们为朝廷南征北战，损兵折将不表。宋江后在楚州为安抚，宣和六年首夏初旬，饮朝廷降赐御酒，不觉腹痛，方知中了奸计，心中思忖：我死不争，只有李逵现在润州都统制，他若闻知朝廷行此奸弊，必然再去啸聚山林。”连夜使人唤取李逵。见面之后，宋江道明原委。李逵道：“哥哥，反了吧。我镇江有三千军马，哥哥这里楚江军马，尽点起来，并这百姓，并力气招军买马，杀将去！”何等壮烈！何等忠义！何等依恋！宋江接下来告诉李逵：“昨日酒中，已与了你慢药服了，回至润州必死。你死之后，可来楚州南门外有个蓼儿洼，风景尽与梁山泊无异，和你阴魂相聚。”宋江言讫，堕泪如雨。李逵也垂泪道：“罢，罢，罢！生时服侍哥哥，死了也是哥哥部下一个小鬼！”说完洒泪而别，回润州药发身死，临死之时，嘱咐从人：“我死了，可千万将我灵柩去楚州南门外蓼儿洼和哥哥一处埋葬。”从人制备棺椁，不负其言。

这一对兄弟葬身蓼儿洼。宛子城中藏猛虎，蓼儿洼里聚飞龙，一切都是宿命。

施耐庵舍不得这一对兄弟谢幕，又虚写一笔：道君皇帝在李师师房中南柯一梦。忽见宋江背后转过李逵，手握双斧，厉声高叫道：“皇帝，皇帝！你怎地听信四个贼臣挑拨，屈坏了我们性命？”黑旋风说罢，抡起双斧，径奔皇上。”经此一梦，道君皇帝遂与宋江建立庙宇，敕封烈候。从此大地沉寂，江湖上再也没有这一对兄弟的传说了！但黑兄弟的两把板斧却广为传颂！宋江的英魂也在蓼儿洼显灵！

掩卷沉思！历史上这种模式的生死之交有刘备之与张飞、秦琼之与咬金。但都不及宋江之与李逵这样真实动人，读来只叫人荡气回肠，禁不住要拿这把标尺检验一下自己的朋友圈：事业上是股肱，交情上是骨肉。世人敢说自己有这样的莫逆之交、金兰之契吗？周国平《论友谊》一文中对交友有深刻而独到的见解，其中一句：“交友术兴，真朋友亡”。我们都在小心地经营着自己的圈子，礼尚往来、相互尊重、宽宏大度。但走着走着，许多朋友就转身不见。有些是再也喊不答应。现代人交友的法则是：“没有永远的朋友，只有永远的利益。”到底是利益在作怪。我的心情是难受的。读完了李逵和宋江的刎颈之交。蓦地想起食指的《相信未来》：“当我的紫葡萄化为深秋的露水，当我的鲜花依偎在别人的情怀，我依然固执地用凝霜的枯藤，在凄凉的大地上写下：相信未来！”或许可以表达我的心情。

李逵和宋江的友谊是不朽的传奇！我相信未来：朋友是可以超越利益而真实地存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