超载的乡愁
“黄梅时节家家雨,青草池塘处处蛙”今年的梅雨爽约了,梅子早就熟透了,它还是不走。
梅雨初晴,父亲在微信里给我发来一条语音:“老屋要垮了,你修不修的?”随后传来图片,我小时候住过的老土墙屋摇摇欲坠,椽头腐乱,瓦片掉了一地。墙面上长了大片的苔痕,被雨水冲刷的“沟壑”清晰可见。我高清预览图片,发现墙缝里竟然长了小小的绿植。央视预报台风“格美”马上要来了,出伏后还有“顺秋十八暴”。我的老屋在劫难逃了!
老屋的编号是67号,房产证是我爷爷的名字,土木结构,里外三间,上下两层,中堂两边是厨房和火坑。父亲和继母已经异地而居多年,老屋是我坚持留下来的,父亲多次提议:“现在拆了,还可以捡一些柴禾”。我都没有答应,无论如何我是不会让老屋变成一堆柴禾的!
如果老屋拆了,123平的国土面积就变成了耕地!耕地属于集体所有,邻居就可以大摇大摆地在我的宅基地上栽几窝南瓜,或者种一地白菜。来年,曾经的宅基地一片葱茏,所有美好的回忆再见不到一点阳光。野草和杂树也会慢慢地长满我回家的小路。水井里优质的矿泉水,四邻也会放若干条水管,直到抽干为止;老屋砌台阶的长条石,我们几辈人才踩光滑,邻居会拿去砌狗棚,也有人会撬走一块做茅房的门槛。我也会因此永远成为一个外乡人!
我要找最好的工人,上山伐木,换上新的檩子、椽子,盖上土瓦。然后用水泥把墙壁重新粉刷。我要把门前坝子里的杂草除干净。虽然我一年只打算回来两次,春天来了把门打开,让家燕进来筑巢繁衍,家燕走了,我就回来把门关上。虫子也可以大摇大摆地进来,里外三间,随便住。我还要把狗棚重新搭建起来,招一群野狗来看家。
我请来的工人看了老屋后,只是摇头,纷纷表示不敢上房。工人们提议,修缮还不如拆掉,晚拆不如早拆,早拆还可以留下许多柴禾。老村长也建议:“如果哪位村民想捡一根檩子当柴禾,房子却突然塌了,村民无辜受伤,责任可是你的;如果哪家的小孩顽皮,在你家墙洞里掏鸟窝,刚好一块瓦片落下来砸在他脑门上……反正你也不住,拆了吧!”
邻村的石柱仗义地留下来帮我拆房子,拍着胸脯说不要工钱。他相中了老屋砌烟囱的青砖。别人的烟囱都是用土砖砌的,经不住风吹雨打,土块容易脱落,梅雨季节烟囱常常堵得“气喘吁吁”。爷爷当年花血本,从一家张姓的砖窑厂买回来一车青砖,砌了村里最好最高的烟囱。自此我家的烟囱再没堵过。每天准时从烟囱里冒出烟来,如果冒出的是青烟,我就知道奶奶在煮肉,煮肉要烧花栎树这样的硬柴,硬柴都冒青烟。如果烟囱里浓烟滚滚,灶洞里就一定烧的松针,烧松针只能热剩菜剩饭。如果烟囱里不时有火星子冒出,土灶里肯定烧的渣渣柴,锅里有时候炒腊肉,有时候煮面条都没个准。最不好的是烟囱一会儿浓烟滚滚,一会儿冒火星子,进门奶奶就会说:“在煮猪食呢,还等一会儿做饭。”
青砖砌的烟囱,坚挺地竖在我老屋的房顶上,不惧风雨的剥蚀,是我回家的路标!如果石柱用这些青砖砌粪坑或者猪圈,我就打算和他绝交,从此不进他的门。如果石柱还是用青砖砌烟囱,我就打算年年去拜访他,还把我积累的观烟识饭菜的知识传授给他。
石柱找来长长的木梯,青砖一块一块地拆下来,整齐地码放到三轮车上。车身压得咯吱咯吱地响,显然是超载了。石柱开着三轮车噗嗤噗嗤地走了,他没要我的工钱,但是他拆了我回家的路标,明年大地一片葱茏,我怎么回家?
老屋的耳房里还有几样家具。一张书桌、一口木箱,木箱放在书桌上,碗柜紧紧挨着灶台放着,里面有一只破碗,碗里有灰尘。土烧的盐罐还在灶台上,里面斜插着一个塑料汤匙,如果别人没动过盐罐,上面一定还有奶奶和母亲的指纹,我用小口袋装好盐罐,这是她们留给我有价值的遗物,我想用技术手段,提取她们的指纹,录入到我家的指纹锁里面。某一天夜晚,我躺在客厅里打瞌睡,门铃突然响起,奶奶和母亲进来了,我们仨坐在客厅里,接着中断了几十年的话题聊开了。奶奶埋怨爷爷上川下广跑江湖,还是不顾家。母亲说石柱爷爷借的钱,几十年了都不还。我们还讨论了西坡明年种小麦还是种油菜等问题,我们三代人还是有一些分歧,最终也没确定下来。妻子和女儿一脸诧异地看着这两位“不速之客”,奶奶和母亲也没跟她们打招呼。我未成年时她们都辞世了,彼此不认识也是正常的。简单的话题聊完了,她们说要走,我也没有挽留。她们的指纹也可以识别我的手机,有一天,我支付宝里被人转走一笔钱,后来我从转账记录中发现,她们买手镯和项链了,各自还添置了几件新衣服。我欣喜若狂!
我记不清楚书桌和木箱分别是她们哪个的嫁妆,我都要好好地保存起来。我认真清理书桌里面的东西,抽屉里老鼠屎太多,还有成团的毛发、枯草以及其它絮状物。我不在家的日子里,老屋的残壁断垣为老鼠们遮风挡雨。门前的夏桃、核桃、柿子;田里的野菜、野麦子,给它们提供了丰富的食材。它们长得膘肥肉壮,安心的在老屋里恋爱、娶妻、生子。我仿佛觉得它们刚刚举行过一场盛大的集会,在书桌上,木箱上,灶台上奔跑跳跃,庆祝五谷丰登的生活。忽然我回来了,老鼠们携带家眷逃往深山里去了,抽屉里的小老鼠也许是昨天出生的,无法行走,只能孤零零地留下来。如果它们再回来,老屋已经不在了,它们将彻底地沦为田鼠,在旷野里艰难的度日。
木箱里有一本2000年的老黄历,第34页折着,我抻开这页。上面写着:庚辰年,庚辰月,癸巳日,宜搬家、合婚订婚、动土、求医。2000年4月5日,我们一家人应该在老屋后面的西坡动土——种玉米。这天有很多邻居过来帮忙,大家相互取笑,在田间举办吐槽大会。那时我还没入职,也在西坡种地。如果不是这本老黄历,许多美好的记忆,就草草地埋在时光的尘埃里。我还要看看老黄历的其它页,当年母猪是什么时候下崽的、什么时候杀年猪的……我会根据奶奶在老黄历上留下的线索,把2000年这一年的日子复盘。如果奶奶和母亲有一天又摁响我家的门铃,我们谈论的话题就会很多了。我和她们讲这一年的工作和生活,我还安慰母亲,石柱的爷爷给我家种地最卖力,他欠的几百元钱就算了吧,母亲也从此释怀,以后就会快乐地生活。
我推南墙时,在墙洞里发现了一把钥匙。老屋大门的钥匙一直放在墙洞里,墙洞上挂一顶破草帽,伪装得十分巧妙,几十年家里从未失窃。我还在另外一个墙洞里发现了用纸包着的黄瓜种、南瓜种、茄子种,这些种子我带回去,在小区找一块空地种下,种子发芽,秋季收获,妻子和女儿吃着南瓜、茄子。我们一家四代的情感纽带因此就接上了。
我留着北墙没有拆,因为这堵墙倒了,可能砸坏别人的蔬菜大棚,我找来油布苫好土墙。67号123平的土地类型因为这一堵墙的挺立,应该还是宅基地吧?我找来一块牌子上书“危墙易倒,请勿靠近”,我把牌子钉在墙上警示邻居,他们就不敢在我的宅基地里种瓜种豆。以后我回来,远远地看着这堵墙也不会迷失方向。
拆下的木材有一大堆,我想送给石柱做柴禾,我也不收他一分钱。但我打算委托他保管书桌和木箱。石柱开着三轮车,带着油锯拾柴来了。他先把长长的檩子锯短,一节一节地放到三轮车上,最后把书桌和木箱放在柴禾上,满满当当的一车,三轮车冒着黑烟噗嗤噗嗤地艰难前行。我目送石柱翻过山崖,这是一车超载的乡愁呀!我的老屋还是变成了一堆柴禾,只有一堵北墙在风雨中孤独地矗立着!
主编|莫吟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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