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天,我们发布2024年度“医学的温度”征文活动三等奖获奖作品。文末附有《新英格兰医学杂志》(NEJM)医学人文栏目编辑评语。本活动由北京大学医学人文学院与《NEJM医学前沿》联合主办,泰康溢彩公卫基金支持、北京生命绿洲公益服务中心承办(参见详情)。
今年征文获奖作品至此发表完毕。2025年,我们将继续举办医学人文征文活动,敬请关注。
梅维明
中山大学孙逸仙纪念医院
春节前回老家,发小告诉我,村里的陈疯子二周前死了。死前二天,很多人都听到他在屋子里叫喊,一会儿叫痛,一会儿喊救命,更多的还是疯言疯语的叫嚷,一刻也没消停,大概持续二天,然后就彻底没了声音。没有人知道他究竟是癫狂发作还是得了其他急病,不过,这些都不重要。死了也是一件好事,对他来说是一种解脱;对我们来说,以后再也不用提心吊胆的过日子了。陈疯子与发小同龄,曾是儿时的玩伴与同学,不过听他的语气,是一种如释重负的轻松,不像在谈论一个儿时伙伴的离开,一个鲜活生命的消逝。虽然知道一个丧失劳动能力,失去父母庇护的精神病人,结局往往是悲惨的,但听到陈疯子孤独而凄惨死去的消息,心中仍不免一番感伤。他不幸而短暂的一生,是很多农村精神病人的真实写照。陈疯子的名字已经被人遗忘了,从他躁狂发作,拿着木棍追打乡邻的那一刻起,疯子的称呼正式取代原有的名字。他祖上没有人得过精神病,得病是因为失恋剌激。三年多的爱情长跑,到谈婚论嫁时,由于女方父母的反对而告吹,他接受不了,当场崩溃。这种失恋在农村相当常见,不算是事儿。失恋中的男女找人哭诉一番或大醉一场,痛痛快快的宣泄负面情绪,然后重新出发,开始新的恋情,忘记旧日伤痛。陈疯子性格敏感,内向,深受情伤,迟迟走不出困局。那时候的人,不懂什么叫“创伤后应激障碍”。父母不理解儿子整天窝在家里,不出门,不工作,当开解、劝说无效后,忍不住就要骂人。骂急了,什么“废物”、“花痴”、“软蛋”等难听的词随口崩出,久而久之,他的精神开始出现问题:睡眠颠倒,安静时呆坐自语,急躁时又叫又跳,乱砸东西,看到年轻女人,莫名其妙地傻笑。意识到大事不妙的父母,终于慌了神,带着他直奔医院,一番折腾下来,最终被确诊为精神分裂症。从确诊的那一刻起,陈疯子的人生轨迹就此停顿,余下的日子和多数精神病人类似,不断地在重复发病、住院治疗、好转出院、复发入院的循环中度过。在这个不断下行的循环中,一点点地消磨掉亲人的希望、耐心、亲情和财富,直到最后被离弃,自生自灭地走完这悲惨一生。我大学毕业后,在远离家乡的医院工作,每逢春节回家,陈父都会带着儿子来找我,希望能得到医疗上的帮助。我不是精神科医生,无法在治疗上给予更好的意见;除了一二次在他儿子发病时,帮忙联系医生,托人安排住院外,面对一脸疲惫而期待的长者,更多的只是作为一名倾听者和安抚者,给这位多年来因照顾儿子,几乎陷入抑郁而不自知的父亲一点安抚和鼓励。据陈父的说法,如果不是乡邻们的排斥和嘲弄,儿子就不会一次次受辱,发病和住院。最初在精神病院治疗2个月后,儿子的症状已经得到控制,按医生推测,往后在家,定期服药,不受剌激,一切与常人无异。不过,当他们回到村里,周围的人对儿子的态度完全变了样。一方面,这些人小心翼翼、尽量地躲着他,不愿意和他说话,一起食饭,一起干活;另一方面,又肆无忌惮地捉弄他,把他当成开玩笑的对象。特别是那些缺乏管教的小孩子,每次见到儿子,成群结队的跟着大喊“疯子来了”。陈疯子原本性格敏感,乡邻的这些言行反复地剌激他那脆弱的神经,最终让他爆发。当拿起木棍去追赶那些捉弄者时,更坐实精神病人的污名,成为他永远无法摆脱的标签。记得最后一次与陈父见面,年迈的他似乎预感到什么,不停地重复着自己的担忧,担忧自己百年之后,疯癫的儿子会被弟弟抛弃,而不得善终。这是一个很残酷的现实。恢复无望的精神病人,会彻头彻尾地成为家庭累赘和麻烦制造者,每一次发病都会给本已脆弱的家庭带来严重冲击。当经济和心理再也无法承受照顾病人的重压时,病人难逃被家庭抛弃的结局。更有甚者,在一些歧视精神病人的乡村,病人会被家人或村民丢弃在深山野林中,让其自生自灭。我建议陈父寻找一间医养结合的机构,将儿子长期留在那里,同时申请政府资助,以减轻家人的经济压力。因为村里的环境已经成为他发病的重要因素,在这里,他无法摆脱身体和精神的伤害。陈父死后半年,他生前的担忧最终成为事实。陈疯子的弟弟不愿意再在哥哥身上花冤枉钱,将他从病院接回家,圈养在父亲遗留下来的祖屋里。当作为最后庇护所的家庭不再容纳自己后,陈疯子的病很快再次复发。为防止他伤人,弟弟用一条铁链将他锁在屋里,直到他因病而亡;死后被草草地埋在父亲坟前。没有坟墓,没有墓碑,只有一堆黄土,当来年春天,山坡上长满野草,漫山遍野的连成一片,一切就如从未发生。年后返程回城前,我特意去了一趟陈疯子生活过的祖屋,看着那破坏不堪的瓦房,想象着他死亡前的挣扎,心中不禁涌起一股莫名的悲哀。对于他的死亡,可以归咎为疾病,但又真的仅仅是疾病吗?如果不是疾病,那又是什么呢?家人的冷血,乡邻的麻木、救助机制的缺失还是其他?站在道德高地,很容易去指责这一切。事实上,一个家庭狠心地抛弃一个成员从来不是一个轻易的决定。面对陈疯子,他们一家经历了从震惊、悔恨、求助、失望到绝望,一段漫长而痛苦挣扎的过程。无数次的希望与绝望,最终消磨掉他们的耐心、亲情和财富。最后的放弃是合理的止损,可以理解和同情。同样,乡邻的冷漠也不难理解。在他们的认知中,精神病人言行疯癫,举止毫无逻辑,有暴力倾向,伤人而不用负责任;如同一个行走的火药桶,随时会爆炸伤人,所以与病人保持距离是最明智的选择。社会救济也难以全方位的覆盖到每一位弱者,尤其那些还有亲属的病人。人若得了感冒,会获得关心;得了重病,会获得同情;但如果得了精神病,得到的却是一辈子的污名与排斥。让疾病摆脱污名,让病人回归社会,或许就在不远的将来,也许还要很长的路要走,也许,也许吧!NEJM编辑点评:
This essay’s sentiment is well taken, and the story has some well-crafted features.
作者介绍
梅维明,中山大学孙逸仙纪念医院内科和全科主治医生。擅长内科和老年疾病诊治。丁香医生科普文作者,先后在国家级和核心刊物发表论文4篇。参与国自然面上项目一项。
版权信息
本文由《NEJM医学前沿》编辑部负责翻译、编写或约稿。对于源自NEJM集团旗下英文产品的翻译和编写文章,内容请以英文原版为准。中译全文以及所含图表等,由马萨诸塞州医学会NEJM集团独家授权。如需转载,请联系nejmqianyan@nejmqianyan.cn。未经授权的翻译是侵权行为,版权方保留追究法律责任的权利。
点击下方名片,关注《NEJM医学前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