斑鸠
段作文
开学那天下午,陈小鹏差点和体育课代表干起来。
上午举行开学典礼,陈小鹏比很多女同学还要瘦小,站在前排。唱国歌时,面对冉冉升起的五星红旗,他很兴奋。升旗仪式结束后,他没直接去教室,去了洗手间。住的地方离学校比较远,上学前又去医院看了一下母亲喂了两勺中药,加上塞车,他差一点就迟到了,硬是憋着一泡尿才参加完开学典礼。从洗手间出来,他发现同学们全进教室了,一只斑鸠落在球场草坪上,便“Ceu-u, Ceu-u u”叫了几声,那斑鸠也“Ceu-u, Ceu-u u”应了两声。
跟同学们都不熟,课间休息时他独自坐在草坪里看鸟,除了几只白鸽和山麻雀,没见着斑鸠。他又蹲去榕树下,“Ceu-u, Ceu-u u”地叫,仍然失望。有几个调皮的同学围着他嘻嘻笑,他偶尔盯他们两眼,继续“Ceu-u, Ceu-u u”地叫。
下午最后一节课上语文。临近放学时老师布置家庭作业,要求同学们根据三张图片写一篇800字的作文。图片是通过幻灯片演示的。老师说这些图片是她早上亲自在校园里拍的,一张是球场草坪上的一只鸟,一张是花不像花草不是草的特写,还有一张是草坪里的三朵白蘑菇。老师又说,通过这些图片,大家展开联想,用一个故事把它们生动地串连起来,放学回去就写,明天早自习时交给科代表,优秀作品将在课堂上朗读,特别优秀的推荐给《校园风采》发表,希望大家认真对待。
老师边说边滚动图片,没两分钟就说完了,然后把投影也关了。有同学表示没听明白没看清图片,请老师再放放投影。老师姓黄,是个二十出头的小姑娘,据说刚来这所职业中学实习,瘦小白净,要是穿上校服混在学生中间,你未必一眼能看出她是老师。黄老师看了看墙上的挂钟说,同学们,我觉得我讲得很明白了,照片你们也看过了,还是不要重复了。为啥呢?一是考验你们认真听讲没有,二是快到点我也没时间多说了,三是正好给你们一个沟通交流的机会,有不明白的地方问问别的同学。
黄老师刚说完陈小鹏就站了起来。他举手道,黄老师,我全明白了,谁不懂可以问我。
教室里突然安静了下来。同学们你看看我我看看你,最后把目光转向体育课代表。体育科代表是个男生,又高又壮,拿过区中学生运动会跳远亚军。他站起来盯着陈小鹏问,你一个新来的插班生出什么风头?全明白了?操场上有几条跑道你明白吗?第一张照片上是什么鸟你弄懂了吗?
我怎么不懂?斑鸠啊!陈小鹏说着便“Ceu-u, Ceu-u u” 叫了起来。
呵呵,斑鸠?明明是鸽子嘛!眼瞎咩?体育科代表说着一屁股坐在了课桌上。
你才眼瞎!我说是斑鸠就是斑鸠,陈小鹏转身问黄老师,你说是斑鸠还是鸽子?
黄老师没回答他的问题。她指着体育课代表说,请你下来,课桌不是拿来坐的。
这时语文课代表站了起来。她推了一下身旁的体育课代表,说你坐什么桌子呀?他傻你也傻?然后又问老师,我们校园里全是鸽子,怎么就来了只斑鸠呢?鸽子是和平的象征,是高智商的信使,是人类的好朋友。我们校园里从来没有斑鸠这种野鸟,我们怎么能因为这只斑鸠而损坏学校的声誉呢?同学们说对不对?
对!大部分同学吼了起来。
陈小鹏没吭声。他满脸通红,一跺脚,狠狠盯着语文课代表。
看什么看?我马子你也看?死斑鸠臭野鸟抢什么风头?滚!体育课代表猛地推了陈小鹏一把。陈小鹏一个趔趄坐地上,怀里的课本跌落一地。他爬起来没回击体育课代表,默默地弯腰捡课本。语文课代表握着白白的小拳头,在他背上比划两下,又佯装踢了一脚,然后做一个鬼脸,逗得同学们哄堂大笑。
这时下课铃响了。语文老师来到体育课代表面前,嘴唇动了动,却啥也没说,低着头混在学生队伍中出了教室。
陈小鹏捧着课本,想拦住体育课代表说点什么,被他狠狠一推又坐在了地上。陈小鹏爬起来,没去追赶他,独自来到操场上,站在草坪里看着同学们有的被家长接走,有的自己出了校门。
他望望天空,夕阳通红,一抹晚霞泛着金光。一片宽大的叶子突然飘过来,恰巧盖住了一条不知名的小黑虫。他来到草坪中央盘腿坐下,“Ceu-u, Ceu-u u”叫几声,喧嚣的校园便显得安静了。
斑鸠呢?他又朝四周看了看。连一只山麻雀都没有,简直无聊极了!他只好摸出手机看父亲中午发来的信息:
你晓得的,你妈的病越来越来重了,可她就是不听,昨天又吐血了还吵着想去上班。小鹏啊,放学后你先别回家,这边的房子上午退了,你那边的房东想涨价,怕得重新找地方了,你随便吃点东西,晚上等我电话。
学校附近好吃的东西可多了,中午他已出去看过。开学第一天,那些住校的同学都回家了,学校没供应晚餐。他想去重庆小面馆吃一碗牛肉豌豆面。
刚出草坪,脸上凉了一下。他抹抹脸望着天,天空仍然晴朗,夕辉穿过榕树叶,一只鸟落向了草坪。他伸手一闻,真是鸟屎。那鸟灰灰的,在草坪里蹦来跳去。斑鸠?真是斑鸠啊!没错,这里确实有斑鸠。黄老师拍的就是斑鸠嘛!我怎么连斑鸠都不认识呢?你们真讨厌!斑鸠怎么了?野鸟怎么了?老子就是斑鸠,自由飞翔。老子就是野鸟,海阔天空。怎么了?黄老师你听,斑鸠“Ceu-u, Ceu-u u”叫呢。陈小鹏差点叫了出来。
这斑鸠像是饿了,在草丛里觅食。夏季多雨,暑假后球场上的草深浅不一,有的已没过脚背。那斑鸠脖子一伸一缩的,多可爱呀!陈小鹏想拍一张完整的照片发到同学群里证明一下。斑鸠越来越近,他有点急了,恨不得扑过去逮住它。草梗子在鞋底下发出声声细响,那斑鸠便警觉起来,扑腾着翅膀。陈小鹏“Ceu-u, Ceu-u u”一叫,它居然回应了两声继续觅食。
陈小鹏没见过爷爷,爷爷老早就去世了。母亲生下他三个月后,便跟着父亲去了南方打工。这十多年来,他跟着奶奶在山里生活,天天跟雀鸟打交道,学它们鸣叫,学它们唱歌,了解它们的习性。每年天气转暖后,成群结队的候鸟回到麻柳湾,在山林里筑巢产卵,在房前屋后的荒地里觅食嬉戏。奶奶翻出旧年未完成的千层底,把针尖放头皮上擦几下,再用粘了唾液的指头抹抹。奶奶说三狗子可怜啊,那些年我每年都给做两双鞋呢,现在不中用了,一年一对都没完不成了。奶奶确实老了,她的头皮跟指头一样枯竭了,起皱了,怎么擦抹那针尖也涩涩的,就算歪着嘴巴纳上一针也非常吃力。这时她便朝着田间地头“鹏娃鹏娃”地叫。陈小鹏正跟鸟们欢喜着呢,有时应两声,有时懒得理她,甚至事后还怨她吓走了那些雀鸟。去年年底奶奶中风了,能吃不能动,躺进了大姑家里。母亲做完胸部手术刚痊愈,便在电话里跟大姑吵了一架,最后决定春节时让父亲带他去深圳上学。上学期快结束时,父亲说厂子里效益不那么好了,你妈的病越来越严重,这边的房租和学杂费都翻番了,我们迟早都得搬,你不如去那个职业学校看看。父亲看看陈小鹏又说,听说那附近还有工业区没搬,还有便宜的旧房子没拆,过几年你技校毕业进个厂也比老子啊。也不晓得父亲托了谁的关系花了多少钱,开学前的第三天总算把名报了。母亲对父亲说,我的日子不多了,这娃娃害过病,脾气古怪不合群,你还是让他读住宿多跟同学打打交道,我们在附近随便找个厂子住工厂宿舍也行。父亲不同意,说去了别的工厂人生地不熟谁的宿舍会让你天天煎中药啊?还时不时吐着血呢,到时你厂门都进不去的,还是租个房子好。父亲又说,麻柳湾就要修水库了,房子说拆就拆,说不定年底我们回去就不来了。陈小鹏说我才不住学校呢,这边的同学不喜欢我,我也不喜欢他们,我跟你们住,放学后帮妈煎药。母亲说好吧,那你们去找房子,别超过五百块。
开学的前两天母亲又住进了医院。趁她安静时,父亲带着陈小鹏去学校附近找房子,未找到五百以下的,只好瞒着母亲花八百元讲好一间单房。房东说开学后搬来吧,先把定金交了。结果中午父亲就来信息说那房子可能黄了,房东想涨价。
这才几天啊,还他妈交了定金呢。陈小鹏盯着眼前的斑鸠,一骂人脑壳就麻了。那斑鸠被陈小鹏的骂声一吓,“呼”一声飞到了榕树上。
陈小鹏站操场上,盯着树上的斑鸠,“Ceu-u, Ceu-u u”叫着。那斑鸠似乎听懂了,“Ceu-u, Ceu-u u”应两声,却未飞回草坪。他从地上捡起一粒小石子抛去,石子从枝杆上弹回来差点落在他头上,那斑鸠便飞向了另一棵榕树。于是他不再叫唤,掏出家伙对着夕阳准备撒一泡尿。
刚掏出家伙,保安过来了,陈小鹏才想起自己在深圳而不是麻柳湾。他记得刚来深圳时老师就训过他,说深圳是一座讲文明的城市,你来了就是深圳人就得讲文明,明白么?
这保安看上去却不怎么文明。他用塑胶棒指着陈小鹏吼,问他放学这么久还在操场上溜达啥子?是不是想偷树上的芒果?陈小鹏说这里没芒果我也不吃芒果,吃了周身痒,我在找斑鸠,老师布置了作文,我找灵感。
你住校吗?不住校快回家去,走走走!保安不耐烦了。
大叔,听口音你也是四川人哈,过年我回家背两块腊肉你吃,我们那里的盐皮蛋也很香哦。陈小鹏说完嘻嘻一笑,然后去草坪里找蘑菇。
再不走我就记一笔哈,保安背着手说,你新来的吧?记一笔你娃娃就没书读了,我才不管你老乡不老乡。
陈小鹏没应他,围着操场转一圈,只看到几朵蔫菌子,然后去树下望,想搞明白老师拍的那张特写究竟是草还是花。
保安似乎没啥事干,叼着烟跟在陈小鹏屁股后面,后来见他在树下发呆,就问他是不是想掏鸟窝?陈小鹏比划两下,说了老师照片上的东西。保安说那是大王椰的花,没在操场里在植物园里,看完就马上回家,在外面你怎么搞怎么发神经都行,别害老子丢了饭碗。
两人来到植物园,天快黑了。陈小鹏掏出手机拍那高高在上的椰花时,父亲来电话了。父亲说母亲又吐血了,今晚得守着她,你要做好思想准备,房子退了你别过来睡了,找老师帮个忙别乱跑。陈小鹏应了一声。父亲又说,如果实在没地方睡就来医院吧,肿瘤科,你来过的。陈小鹏知道母亲的情况,也在医院陪过她几次,已经很去医院了,特别不想看到那些医生和护士,除了收钱,他们解决不了母亲的问题。母亲越来越虚弱越来越痛苦,她都快认不出我了,看不看有啥关系?陈小鹏说,我还有一篇作文没写呢,我不来了。
挂掉电话陈小鹏又想,找老师开教室门,随便待一晚就行,这种事以前在老家经常干。从老家去学校全是山路,若遇冰雪天气,他就和几个男同学在教室里过夜。半夜,他们溜出教室去操场上逮野物烧了吃,有时麻雀有时斑鸠。那时他还在读小学低年级,后来大了跟斑鸠成了好朋友,那几个男同学就成了他的敌人。奶奶告诉他,你要保护斑鸠别让人乱吃啊,斑鸠是味药,和了夜明砂一起吃能治耳心痛。夜明砂就是蝙蝠屎,那年头麻柳湾的岩洞里有。有一年他耳心脓肿,奶奶舍不得花钱,半夜爬进岩洞里找夜明砂,回来时被蛇咬了脚背,落下蚕豆一样的疤。医生说他的耳病可能伤了脑子,大姑却为奶奶的事在电话里跟母亲吵了起来。后来有一次大姑也患了耳心脓肿,她却逼着奶奶半夜去岩洞里找夜明砂。奶奶赌气不去,跟她吵了三天,见她痛得实在难受还是去了。那些蝙蝠却不见了,夜明砂也全被人收走了。奶奶空手而回,大姑母只好去了医院,躺在病床上又骂她,骂她跟三狗子怎么怎么了。奶奶气不过,解下包头发的白帕子来到爷爷坟前的柏树下上吊,被放牛的三狗子救了。三狗子比奶奶年轻好几岁,脑子有时不好使,有时看上去又特灵通,板眼长得很。陈小鹏小学毕业那年,有天夜里三狗子说,你奶奶对你好吧?陈小鹏点点头。你不想她死吧?陈小鹏摇摇头又点点头。这就对了嘛,三狗子说,我也不想她死啊,你奶奶年轻时可漂亮呢,守寡几十年,可惜了那对毛冬瓜,命再苦也不该死在这柏树上呀。你大姑就是坏,还嫌这柏树坏,嫌它越长越高挡了你爷爷的眼睛看不见你奶奶偷人。三狗子说着说着就笑了。陈小鹏听出来三狗子在骂人,给了他两拳,说你奶奶才偷人呢,你再说我告诉奶奶去。三狗子说她巴不得听呢,你就说我说的。三狗子嘻嘻又一笑继续道,你奶奶呀真偷过人,要不我怎么会救她呢?要不你大姑怎么会砍掉这坟前的柏树呢?这树是我和你奶奶栽的晓得不?你看,都快被你大姑砍倒了。她初一来砍一刀十五来砍一刀,砍她妈的脑壳哟!这树上有好大一个斑鸠窝呢,你奶奶喜欢吃斑鸠蛋。陈小鹏听他说得有板有眼的,似乎信了,顺着三狗子的手势看上去,那树丫里真有一个鸟窝呀,又顺着他的手势看下来,那树杆真被人砍出一条大口子呢。
年后来深圳那天清晨,爷爷坟前的柏树终于被大姑砍断了。陈小鹏看着大姑把一筒筒树杆拖回家,用斧头劈成块子码在街基上。当时奶奶已中风,躺床上不能动,在噼哩叭啦的斧头声中默默流泪。父亲一边收拾行李一边催促小鹏,走了走了,再不走就赶不上火车了。
那是正月初六的清晨,天黑麻麻的。去火车站得经过爷爷坟前,父亲打着手电筒时不时朝前方闪一下。快到爷爷坟地时,陈小鹏看到一个弓着背的人影趴在树桩上。父亲好像也看见了,快步上前用电筒一照,原来是三狗子。陈小鹏叫了一声三爷,没反应。父亲摇摇三狗子的头,仍没反应。陈小鹏眼前突然一黑,头顶呼地一响,一只鸟“Ceu-u”一声就不见了。父亲说死了死了,三狗子胸口流着血呢。他赶紧摸出手机给村里人打电话,可翻来翻去只找到了大姑母的号码。
关于三爷的死及其后事,到深圳后父母一直没告诉陈小鹏。他也没多问,却常常想起他,一想他眼前就有斑鸠惊过,像是三爷的魂。他隐约记得,三爷趴在柏树桩上,一只手血淋淋地捂着胸口,另一只手是逮着一只斑鸠的。
麻柳湾的斑鸠真多啊。
关于鸟,陈小鹏对斑鸠的记忆最深刻。奶奶病倒后,他到深圳刚读完一个学期,又因各种原因转来这所职业学校。开学第一天语文老师布置的家庭作业便与鸟有关,陈小鹏觉得黄老师真是一位好老师,却碰到了一帮坏学生,老天真是没长眼。关于鸟,他觉得这深圳也挺多的,大街上工业区甚至学校的操场上都能见到。没错,黄老师的照片全来自校园,那第一张分明就是斑鸠,那些瓜娃子居然说是鸽子,还把老子当野鸟侮辱一通!要是三爷在深圳,看你们还敢这么猖狂不?你以为你们是鸽子就很了不起吗?三爷的弹弓长了眼睛的,他眯着眼都能打爆一只麻雀的头!老子才懒得理你们呢。我得想想这个作文该怎么写呢。陈小鹏坐在植物园的石凳上,望着夜幕里的大王椰花,听着保安玩手机时发出坏坏的笑声,竟把医院里的父亲和母亲给忘了。
这时有人从桂花树下过来了。八月刚过,天气晴好,桂花特香,校园里的路灯在树荫下若隐若现。陈小鹏尚未看清来人的脸,倒先闻到了一股比桂花还香的香水味。保安先认出来人是谁,他很不耐烦地说,小老师,这家伙是你们班的吗?放学这么久还在这里瞎逛,认识他班主任不?
陈小鹏嘿嘿一笑说,黄老师好,我爸说我妈在医院里快死了,房子也被房东退了,今晚我不回去了。
黄老师刚洗过澡,甩甩头发说,你不回去写作文吗?明天怎么交差?
保安说这娃娃看上去怪怪的,你还是打个电话给班主任吧,出啥事我负不了责哦。
你能不能少说两句啊?我一不偷二不抢哪里怪了?陈小鹏上前拉住黄老师的手说,他才不正常呢,好好的门不守,只晓得在手机上摸女孩子的屁股。
黄老师说你们啥情况啊?我也是新来的,都被你们搞蒙了。要不去我宿舍说吧,我还要出门呢。
保安说那我不管了哦有事打保安室电话,然后点着烟朝门卫室走去。
黄老师的宿舍就在大王椰旁边,矮旧,楼道口堆了几包防洪沙袋,一只蟑螂听见脚步声慌不择路,在陈小鹏跟前乱窜。黄老师住顶楼,两房一厅。厅里摆着一张旧沙发和一张小方桌。一个房间门关着,另一个房间门开着。陈小鹏站厅里,听见“哗哗”的水响,就问是不是住着别的老师。黄老师点点头说,跟我一样来实习的,张老师,教音乐,你明天就有他的课了,等他出来认识一下也好。
你们在哪念的大学?
我天津他北京,高中同学,毕业后就一起来了。怎么?查户口?
我原来也想当老师的,没想到来了这里学钻孔,陈小鹏低着头说,还不如学炒菜呢。
这些我们以后讨论好吗?我得出去一下,你先说说怎么不能回家了?我能帮你什么?
陈小鹏就把大概情况说了。黄老师说我开不了教室门,那你今晚就住客厅吧,同张老师挤一夜也行。
这时张老师洗完澡出来了。他说我都听到了,问题是我们才来上班,随随便便留人过夜学校知道了不好吧?
黄老师说他又不是坏蛋有啥不好?你要是不愿意,让他睡客厅好了。
我睡客厅,行了吧?张老师笑笑说。
黄老师没再理他,对陈小鹏说,八百字的作文呢?赶紧写,我们出去办点事。
陈小鹏点点头,摸出二十块钱说,我还没吃饭呢,帮我带一碗牛肉面。张老师说牛肉面要二十五呢,昨天我们吃过的。黄老师说算了算了我请他行不?便拉着张老师出了屋子。
陈小鹏坐沙发上,铺开作文本想了一会儿,写下一个《斑鸠》的标题,却难以把校园里其他事儿串连起来。他坐在那里想啊想,想得最多的仍是老家的奶奶、大姑和死去的三狗子。他想到了奶奶为了治自己的耳病被蛇咬伤,想到了大姑为治她的耳疾逼着奶奶去岩洞里找夜明砂,想到了三狗子临死时手里的那只斑鸠。最后,他想还到了鸽子,想到了那两个瓜娃子骂自己是斑鸠,是野鸟。想着想着他的眼泪就流出来了,就“Ceu-u, Ceu-u u”叫了起来。
他就那么一边想一边写《斑鸠》,一边写一边跟斑鸠交流。大概写到三四百字时,屋子里就来了一只斑鸠。他不知道这只斑鸠是从阳台飞进来的还是从窗口闯进来的。斑鸠在客厅里一点也不紧张,还时不时朝阳台上叫几声。陈小鹏便“Ceu-u, Ceu-u u”“Ceu-u, Ceu-u u”越叫越起劲儿,叫着叫着就“唰唰唰”飞来一大群斑鸠转着他转……
陈小鹏从梦中醒来时,窗外的鸟儿叫得正欢。他听了听,那不是斑鸠是山麻雀。天已大亮,晨辉落在阳台上,客厅里也亮堂了。他把目光移向敞开的房间,那是黄老师的房间,却空空的。他又看向张老师的门口,门前摆着两双拖鞋,他的耳根突然就热了,心口扑通扑通直跳,眼前漂过三狗子跟他说过的关于男人和女人的那些事儿。当然,三狗子说得最多的还是奶奶,说奶奶年轻时奶奶好白,一对毛冬瓜在白衬衣里荡来荡去,屁股甩一甩的像一把摇头扇。但是三狗子已经不在了,大姑说他的坟离爷爷的不远,上面都长出一指头长的青草了,前不久还在旁边的洋槐树上捡到一窝斑鸠蛋呢。
屋子里的斑鸠不见了,它们真的来过吗?陈小鹏揉揉眼睛,“Ceu-u, Ceu-u u”叫几声,来到张老师门前想问问牛肉豌豆面搁哪儿了。可一看到门前的两双拖鞋,他没敢敲门,赶紧坐回沙发看那《斑鸠》写完没有。
《斑鸠》尚不足六百字,他有些着急了,咬着笔杆努力回想着昨晚关于斑鸠的梦。他觉得有能力写好这个作文,一定会比语文课代表写得更好,还要争取在课堂上朗读一遍,绝不能让鸽子们小瞧斑鸠。鸽子你有啥牛逼的?你语文课代表怎么了?你们能叫来一群斑鸠吗?你们能完成一篇优秀的作文吗?你们知道斑鸠和夜明砂可以治耳病吗?你们连蝙蝠屎都没见过呢。陈小鹏这么想着,嘴里“Ceu-u, Ceu-u u”叫着,笔就“沙沙沙”写了起来。
写得正来劲时,父亲来电话了。父亲说一整夜都在抢救你妈,忘了给你电话,你妈不行了,今天能不能过来看一眼?
陈小鹏说老师还没起床,上课后我去请个假吧,我正在写《斑鸠》,还差一百多字,等我写好就拿去念给妈听。
父亲说好吧,反正你妈就这样了,别哭啊,我相信你不会哭的。她一辈子就晓得挣钱,也没见过她发啥子财,前几天还争着去车间赶货,连我都没想到病情恶化得这么快。
老师们可能被陈小鹏的电话吵醒了。开门的是张老师,他打着哈欠,脸色苍白,问陈小鹏整夜“Ceu-u, Ceu-u u”说什么梦话?怎么这么烦人啊?你爹妈怎么教育你的啊?
陈小鹏想说我是跟着奶奶长大的,话还没到喉咙眼黄老师出来了。黄老师说昨晚事太多把牛肉面忘了,我们才搬进来,冰箱空的,你先去吃个早餐吧,我们没这早起床。
陈小鹏起身正想往外走,见老师们关了房门,又赶紧坐沙发上写作文。
作文完成后,老师们还没出来,在房间里嘻嘻哈哈的。陈小鹏肚子“咕咕”叫,便带上作业本下了楼。
到了大王椰树下,他抬头看花,眼蒙蒙头晕晕的。回去洗个脸吧?又不想见到张老师。
来到校门口,他发现保安变成了一个老头,和蔼些了,问他是不是住校?出去要注意安全。陈小鹏没应他,脑子里全是斑鸠的叫声。他朝四周望望,一只鸟也没有,便“Ceu-u, Ceu-u u”叫着去了早餐店。
到了店里,他在一个角落里坐下,嘴里仍“Ceu-u, Ceu-u u”叫着。小二问他吃啥?他指了指肠粉抽屉,继续“Ceu-u, Ceu-u u”地叫。小二看了看他身上的校服,脸色才缓和一点。
陈小鹏一边吃肠粉一边“Ceu-u, Ceu-u u”叫。吃完,他丢下五十块钱便朝一棵大榕树走去,小二在背后叫了几声他也没应,一直朝大榕树走啊走。
到了榕树底下,他的叫声引来了一群白色的鸽子。他认得鸽子,这些家伙被人训过,既聪明又大胆,还自以为是人类的好朋友。他越来越讨厌鸽子了,特别讨厌。鸽子简直就是骗子。不是么?全世界都用手机了,它们还自诩为信使白吃白喝不干活。全世界都在打仗,和平跟它们有什么关系?鸽子,你这虚伪的鸽子,我要用石头驱赶你们,我要你们立即消失。
他拾起一块石头朝鸽群砸去。
鸽群散了,一只重伤员在树下扑腾着,挣扎着。一只小麻狗闻到了血腥味急匆匆跑过来企图叼走受伤的鸽子。陈小鹏又捡起石头砸狗。狗闪开石头,并未跑远,吐着鲜红的舌头盯着地上的鸽血。陈小鹏抓起受伤的鸽子,扒下一把毛朝天空一抛,鸽毛雪片一样散落在榕树下。
这时校园里的铃声响了。陈小鹏见小麻狗贪婪地仍盯着自己,便将挣鸽子扔了过去。
去校园的路上,他把沾有鸽血的手插进裤袋里。到了校园里,他没去做早操,而是拐去了洗手间。
洗浄手上的鸽血,他又洗了一把冷水脸,才觉得眼前明亮了,脑子也不那么晕了。
红彤彤的太阳越来越高,同学们在朝阳下做着早操,陈小鹏蹲在大王椰下面,脑子里又浮现出麻柳湾那一群群斑鸠。它们在故乡的天空飞翔,在田野里嬉戏,在林子里搭窝。他“Ceu-u, Ceu-u u”地叫着,呼唤着,它们却越飞越远,转眼就变成了一群白鸽。白鸽们突然转头围过来,他朝地上看看,没有石头。白鸽们越来越近越来越多,他不再叫唤,拾起一条树枝犹如英雄手握长剑,在鸽群里挥舞。
鸽毛雪片一样飘啊飘啊,飘荡在校园里的上空。
陈小鹏,你怎么一个人在这里做早操啊?去教室上早自习了。有人在他肩上重重拍了两下,陈小鹏转眼一看,是黄老师,然后笑了笑。
早自习由黄老师监读。她双眼有点肿兴致却不错。她背着手在教室里转了一圈,然后站在讲台上说,我觉得昨天的作文特别有创意,现在就想知道你们写得怎样了,谁先拿出来念一念?
陈小鹏他看了看手里的作文本,率先站了起来,教室里便有了嘘声。当他说出作文标题时,嘘声更大了。当他开口念出“我是一只来自麻柳湾的斑鸠”时,语文课代表哈哈大笑。接着体育课代表站了起来。他盯着陈小鹏说,没错,我第一眼就觉得你小子是一只斑鸠,一只野鸟。
陈小鹏没理睬他们,继续念《斑鸠》。念到两三百字时手机响了。他没接电话,继续念。手机一直在响。有同学起哄,说这野斑鸠太过分了上课居然不关手机。黄老师被他的文章吸引住了,没理会起哄的学生,陈小鹏就继续念,念着念着就“Ceu-u, Ceu-u u”叫了起来。
在陈小鹏的召唤下,一只鸽子落在了课桌上。他伸手一抓,那鸽子“咕咕——”几声,双腿直弹,翅膀扑腾几下就没了动静,吓得女生们“啊啊”大叫。黄老师也被鸽子的惨状震动了,赶紧打电话叫来保安。
保安给陈小鹏的父亲打电话,却无人接听。后来他父亲打了过来,保安说你快来学校,陈小鹏死死捏着一只鸽子不松手,还张着嘴巴咬人,差点咬着我的手背。父亲说我正想找他呢,他妈快不行了,要是事情很严重请把他送过来嘛,说不定他妈还能见上一眼呢。
出租车很快就来了。上车时陈小鹏仍死死捏着鸽子嘴里“Ceu-u, Ceu-u u”叫着。黄老师快被吓住了,没跟车去。那个老保安去了。司机问去人民医院干吗应该去康宁医院。保安说他妈在人民医院等她,我们做不了主,得先把娃娃送回去。
到了急救科,护士不让陈小鹏进病房见母亲,还叫来两个保安夺走了他手上的鸽子。父亲看了一眼陈小鹏,说你妈刚走,肺癌你是晓得的,早走少吃苦。
陈小鹏没应父亲,他盯着垃圾桶里的鸽子,又“Ceu-u, Ceu-u u”叫了起来。
三天后父亲去学校退回了学费。当天晚上,他领着陈小鹏,捧着妻子的骨灰盒去了火车站。在重庆下车后,他们没回家,去了某医院的精神科。经检查,医生说没啥问题呀,回去休息一段时间再看看。
父亲想到妻子的后事尚未处理,中风的母亲日子也不多了,那麻柳湾水库已动工,老家的房子即将拆迁,下火车后儿子看起来也挺安静,便听了医生的建议。
处理完母亲后事的第五天,奶奶走了。奶奶快八十岁了,父亲想让她土葬,去上面闹了一天,结果还是不行,反倒听说连爷爷和三爷的骨头都将掏出来移往别处。
陈家的房子正好位于水库堤坝西端,奶奶火化后不久,五六辆推土机就开进来了,那些坡头林木眨眼就不见了。父亲说,明年夏天你爷爷和三狗子的坟和学校都要迁了。
陈小鹏说迁走就迁嘛反正我也不想上学了。但父亲还是带着他去见了校长。校长说开学这么久了,还在外头读了一季,现在插进来读初二跟得上吗?你有没有别的特长?比如书法音乐什么的。
陈小鹏说如果你们真要我上学,我就去音乐兴趣班,我会唱斑鸠的歌。于是他又“Ceu-u, Ceu-u u”叫了起来。
校长摇了摇头,最后还是接纳了他。
陈小鹏是国庆后再次回到麻柳中学的。在学校里他几乎不与人交流,常常坐在角落里,时不时“Ceu-u, Ceu-u u”叫几声。刚开始同学们都不习惯,有的甚至提出换班。校长说都换班那不只剩下他一个人了?胡扯!大家只好认了,后来慢慢也习惯了。父亲知道这孩子莫法了,好在他看上去还算安静,不惹是生非,回到家里还可以帮手做些家务,便与姐姐商量每月一千块钱帮忙照看,自己继续去深圳打工。奶奶和母亲去世后,大姑的脾气好些了。眼看着就要搬去城里了,大家的日子会越来越好了,她便应承了下来。
转眼就快过年了。父亲打电话给大姑,说年前不好买票,希望她带小鹏去深圳过年,想他了。小鹏说我才不去呢,讨厌死了,那里好多鸽子恶心死了,我在家里逗斑鸠,天这么冷,它们的窝没了,回不了家了。
除夕夜,大姑和表哥们去了麻将馆,陈小鹏在租屋里看联欢晚会。突然一阵爆竹响,他以为又有人使鸟枪打斑鸠了,就“Ceu-u, Ceu-u u”叫着朝三爷的坟头跑去。
天空突然飘起了大雪,陈小鹏在风雪里一边跑一边喊:
三爷啊,晚昨我见到奶奶了。奶奶说她那儿好多斑鸠呢。奶奶说想三爷了,你没跟她在一块儿吗?你还在麻柳湾守着吗?过年了,你看见焰火了吗?满天的焰火啊。
作者简介 段作文,男,四川广安人,有中短篇小说散见于《长江文艺》《作品》《四川文学》《草原》《城市文艺》《特区文学》《雪莲》《中国铁路文艺》等,有获奖,出版散文集《人间烟火》。广东省作协会员,现居深圳。
《人间烟火》尚有部分签名本,若喜欢,可加作者微信(dzw13691931068)购买,每本58元,含快递费。感谢支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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