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老表
作者 莫建国
前两天，家人来电话说，大老表(大表哥)走了！
大老表终于走了。在外多年的我，听到这个消息，并不感到意外，但心头还是抖了一下，鼻子酸酸的。
大老表己经是七十多岁的人了，年轻时，家庭重担全压在他肩上。他经年辛勤劳作，老来落下一身病痛，特别是近些年，不幸的事情一桩接一桩。风烛残年，又饱经不幸，像大老表这样的苦命之人，离开人世是很自然的事情，但我还是觉得很心痛。
我远在鹏城，无法回去看他最后一眼，只能让家人随族人一道前往悼唁，替我送他最后一程。
我们土家族有句俗话：有福之人六月死，无福之人六月生。农历六月是一年中最炎热的时节，尸体容易腐烂，活着的人会急于处理后事，让亡人尽快入土为安，少在阳间受罪，谓之“有福”；若生在六月，无论多热都会被穿上衣服，无缘室外凉风，睁眼见世就受苦，谓之“无福”。照此说，大老表算是有福之人了。
老表，在湖北、湖南、江西、四川一带，是指姑舅表亲，表兄表弟、表姐表妹这样的亲戚，尤以“江西老表”最为有名。
大老表姓陈名方圆，与当年的一位女星同名，姓也同音。我父亲兄弟姊妹多，在我们这一辈20多位表兄弟姐妹中，他年龄最大，久而久之，我们就不叫他名字了，只叫“大老表”。
说起大老表，不得不说他母亲（我的姑姑）。土家族把姑姑不叫姑姑，叫“孃孃”。我孃孃先天失聪，我们小时候都叫她“聋子孃孃”，育有三子一女，姑父却英年早逝，“聋子孃孃”以柔弱之躯扛起照顾一家老幼的家庭重担。作为家中长子，大老表也过早承担起自己那份责任，和先天残疾的母亲一道，倾力维系着这个家庭，将老人送老归山，把兄弟妹妹们带大。
上世纪八十年代初，农村实行改革开放，大老表已是壮年，跟同龄人一样，结婚生子成家。他有副好身板，力气大，热心肠，顺理成章当上了生产队长。他在田间地头辛勤劳作，努力改变着家庭的贫困状况，一男两女三个孩子逐渐长大，全家人都憧憬着未来的幸福生活。
但命运弄人！那年，贤惠的大表嫂一场重病便撒手人寰。弥留之际，她拉着娘家妹妹的手，央求她到这个家来替她顾照三个未成年的孩子。妹妹含着眼泪答应了姐姐的要求，她才放心地闭上了眼睛。就这样，姨妹来到姐夫家，与我的大老表成了亲，姨娘成为了孩子们的“妈妈”。包产到户后几年时间，她又给大老表生下了两男一女三个娃，一家八口，在平淡而琐碎的日子里其乐融融，慢慢忘却了岁月带给他们的伤痛。
又是一年夏季，大老表那年近十七八岁的长子有一段时间身体不适，他带着娃到离家几十公里的县城检查，结果又是致命一击，在当时，医疗技术和经济条件都无法治好长子的病。大老表偷偷抹去眼泪，带着娃回了家。随后几年里，他一边拼命在几亩薄田里劳作，一边隔三岔五带着孩子到处求医问药，但最终仍无力回天，孩子先他而去。中年丧子，真难以想象大老表是怎样挺过来的。那之后，他的话便越来越少了，成天没日没夜埋头苦干，带着一家七口把日子一天天往前过。
近些年，孩子们都成人了，大老表和表嫂也老了，干不动农活了，日子总算有些盼头了。大的两个女儿已出嫁为人妻为人母，二儿子在北方闯荡，学得一手好厨艺，在北京盘下一家餐馆，娶了一位北方姑娘为妻，育有三个孩子，餐馆的生意不错，开了两家连锁店，还将大老表老俩口接到北京住，一大家子团聚一起，孙辈承欢膝下，苦尽甘来的日子是那么的真切。
按照我们当地有些迷信的说法，或许是大老表的命够硬，幸福的日子总会让老天妒忌，就在他安享晚年的时候，不幸又接发生了。
那是前年的一个夏夜，大老表的二儿子忙完一天生意，回到家中洗澡时突发疾病倒地不起，送医抢救无果，抛下父母双亲、妻子和三个年幼的孩子去了另一个世界。顶梁柱走了，让这一家人又陷入了无尽的悲伤中。
料理完二儿子的后事，大老表极度难过，无法直面这一重大变故。为了不睹物思人，与家人商量后，他只身回到湖北女儿家，计划休养一段时间，争取走出悲伤，老伴则留在北京照料孙子。
但事与愿违，始料不及的是，才半年多一点时间，留在北京大表嫂与儿媳发生了一些嫌隙。究其原因，或许是南北生活习惯差异、年龄代沟以及家庭琐事所致。之前，有儿子在，婆媳双方都还有所顾忌。儿子走了，维系南方婆婆和北方媳妇之间的家庭顶梁柱不在了，两人之间似乎成了不相干的人，同在一个屋檐下，两难处境可想而知。令人悲伤的是，生性好强的大表嫂为此一病不起，不多时日也告别了人世。
尚在老家的大老表在无比自责中料理完老伴的后事，一夜之间苍老了许多，刚刚再次经历丧子之痛，那相濡以沫患难一生的老伴又以这样的方式告别人世，命运为什么要这样为难这个刚强而倔犟的男人？
听亲戚说，大老表在女儿家的一年多时间里生了好几场病，前几次，他都顽强地打败了病魔，但这次，他是真的输了。
我己经十多年未见过大老表了，这些信息都是亲戚平常告诉我的。在这个酷暑之夜，回想起大老表的一生，那些早年丧父、中年丧妻、丧子没有压垮这位土家族男人。他笑对苦难，与命运抗争，虽苦尽甘来，终未逃过命运多舛的结局。再次经历晚年丧子、丧妻后，虽依然一生傲骨坦然面对，直至生命的最后日子仍在与病魔抗争，令人肃然起敬。
大老表走了，是真的走了，他去与失去的两位妻子和两个儿子团聚了，他留在这个世界上的样子，仍是那么鲜活。他的经历，让我想起了余华的《活着》。
是的，苦难是一面镜子，你哭着对它，它也哭着对你，你笑着对它，它也笑着对你。对于大老表来说，这种笑，虽远远不够，倒也宽慰。
尘归尘，土归土，生死轮回，几日短暂的锣鼓喧嚣后，大老表的归宿是青山绿水间山坡上的一座坟头，在那永远守望着生他养他的那片故土上，再过些年头，或许，能记起大老表的人，已没几个了。
谨以此短文，纪念我的大老表。
一路走好，大老表！
2023年8月8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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